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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將軍羅藝最終沒將那桿據說是出於虎賁鐵騎的長槊奪為己有,在山風中站立了小半個時辰後,轉身下山。離開之前,他仔仔細細地檢查了槊纂附近的泥土。彷彿唯恐當初插槊的士卒們偷懶,導致哪天山風會將槊桿吹倒般。從那一刻起,他就如同換了一個人,瀰漫於渾身上下的驕橫氣再也找不到半分。也不再以軍中前輩的身份對周圍的事務指指點點。他默默地走下長城,蹣跚着走向戰馬。仔細認了幾次鐙,才勉強爬上了馬背。親兵們跑去替他牽韁繩,起初,羅藝本能地豎起了眉毛。但在轉瞬之間,他又默認了這種照顧。任由親衛們簇擁着,像保護一個老弱般將自己護送下山坡。

羅藝老了,的的確確地老了。走在身側,李建成能清楚地看見對方斑白的頭髮和微駝的脊背。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能讓老將軍心裡感到好受些,只好默默相隨。身邊的河東侍衛們也都能感覺到羅藝身上的變化,但誰也說不清楚具體原因,也猜不到高聳於長城之巔的那桿長槊到底令羅藝想起了什麼。

“咱們去找李將軍。”率先打破沉默的反倒是羅藝本人,馬蹄再度踏上平地之後,他的神態慢慢恢復正常。“下一步如何作戰,全都聽他安排!”

李建成看到羅藝突然轉了性子,居然肯聽從李旭指揮,不覺喜出望外。楞了一下,趕緊笑着謙讓:“軍務上的事情,還請大哥拿主意。仲堅與我畢竟經驗不足,不像大哥這樣,先前曾與突厥人打過二十幾年的交道!”

“老夫年齡大了。見識氣度都遠不及你們這些晚輩。”羅藝微笑着搖頭,“仲堅當年能以新敗之兵將老夫逼得無力再戰。運籌帷幄能力遠在我上。所以,這主帥之位,老夫決不敢跟他爭。”

不待李建成再謙讓,他又揚起臉來,快速補充了一句,“但如果將來大夥真的要與始必可汗見個高低,老夫期望世子可以跟仲堅說個情,讓老夫麾下這五千重甲打頭陣。這五千虎賁乃是專門為了突厥人而設,老夫不能遺忘了他們的使命!”

“小弟一定竭力幫大哥爭取。屆時,小弟將麾下也全交給仲堅,自己貫甲持槊,做大哥之右衛!”李建成心頭一熱,毫不猶豫地允諾。

那天與羅藝結拜後,他一直找不到合適的機會繼續拉近與對方的關係。而現在,機會居然自己主動送上門來。從羅藝剛才的話中,李建成可以推斷到,老將軍的確準備退出問鼎逐鹿行列,將幽州交託給他人了。如果順利安排好此事,李建成可以確定,自己在家族中的地位將愈發穩固,甚至無人可替代。

正高興得頭暈目眩之時,他耳畔又傳來羅藝的話。帶着一點點不甘心,卻說得毅然決然。“你若願與我並肩而戰,老夫不勝榮幸。這將是老夫最後一次披甲。此戰之後,老夫便準備將虎賁鐵騎交出去。但希望世子能保證,將他們用在正道上。莫讓弟兄們的血流得不明不白!”

“小弟願意以身家性命擔保,虎賁鐵騎永鎮塞上,絕不輕易南下!”李建成被巨大的幸福砸得在馬背上晃了兩晃,以手指天,鄭重立誓。

“希望你永遠記得今日之語!否則,否則老夫.......”羅藝嘆了口氣,繼續搖頭。如果說在見到聳立於長城之巔的那桿巨槊之前,羅藝心裡對自己的未來還有些患得患失的話。現在,他已經完全放下了心結。虎賁鐵騎不是他羅藝的私軍,在這支軍隊成立之初,軍魂當中已經寫就了其使命。虎賁鐵騎也不是區區幽州數郡能養活得起的,在他羅藝手裡,只會讓這支天下無雙的勁旅漸漸走向覆滅。只是將虎賁鐵騎交給李家,是不是太輕率了些?他不敢確定,但殷切希望,今天自己做出了一個正確選擇。

“至於羅家的前途,大哥儘管放心。只要小弟在一天,便保證幽州永在大哥的治下。子子孫孫,富貴綿延不絕!”李建成顯然誤會了羅藝的猶豫,再次舉起右手,鄭重承諾。

“給我封茅裂土么?那敢情好!”羅藝也沒想到李建成回答得如此痛快,眯縫着眼睛笑問。在決定將虎賁鐵騎交出去前,他已經對時局做出了判斷。以他自己的判斷結果,如果將幽州併入河東,短時間內,李家肯定會讓自己坐鎮幽州,威脅竇建德的後背。但待得天下一統後,削蕃便是必然。這是任何一個朝代在建立之初反覆演練過的故事,絕不會因為他羅藝而破例。

李建成被笑得心裡發虛,想了想,將聲音稍微放低了些,臉色卻無比鄭重,“我知道大哥不在乎這些。但不這樣做,難酬大哥今日之功。大哥儘管放心,我李建成雖然文不成,武不就,做事也拖拉了點兒。但做人的良心卻是有的,絕不敢辜負了大哥今日對我這份恩情!”

“老夫今日所為,卻不是為了讓你感激!”羅藝笑了笑,繼續搖頭。

“小弟今日之承諾,也不僅僅是為了大哥!”李建成迅速接過羅藝的話頭,大聲回應。

兄弟二人四目相對,都從對方眼裡看到溫情與坦誠。羅藝終於明白眼前這位唐公世子是個少見的厚道人,便不再自稱老夫。點點頭,笑着說道:“賢弟今天所為,可不像個世子模樣。更不像未來的太子。想作為人君,萬萬不可衝動,更不可輕易許下諾言!”

“那豈不是無趣得很?”李建成伸手撓了撓自己的脖頸,低聲抱怨。“大哥還是莫要說我了。咱們兄弟幾個先痛快些時日。待我真成了什麼太子後,再教導我這些也不遲!”

“只怕那時,賢弟沒時間聽我?嗦!”羅藝聳了聳肩膀,然後揮鞭輕敲馬鞍。

他胯下是匹烏龍駒,靈性根骨皆為上乘。接到主人的暗示後,四蹄稍稍用力,便騰雲駕霧般竄了出去。李建成胯下的桃花驄也不遜色,甩甩鬃毛,快速跟將上來。兄弟二人並絡疾馳,將一干侍衛遠遠拋在了身後。耳畔山風呼嘯,馬蹄聲急,每一聲中都帶着春天的韻律。

直到看見了李旭的軍帳,二人才輕輕拉緊韁繩。羅藝跑得滿臉紅光,一邊用武將常服的袖口擦汗,一邊大笑着道:“好久沒這樣輕鬆地跑過了。***,老夫幾乎忘記了毫無目的縱馬的滋味。我告訴你,有些東西看似金貴,如果使用不當的話,反而是負累。老夫今天算是解脫了。你接了過去,嘿嘿,你好自為之!”

“小弟一定牢記大哥的話!”李建成氣喘吁吁地回答。無論當日與羅藝結交是否帶着其他的目的。現在,他的的確確把羅藝當成了一個可以依託的兄長。不跟自己爭功爭位,卻肯為自己處處着想的兄長。

“這李仲堅,這李仲堅的內營好生齊整!”目光轉向李旭的中軍大帳,誇讚的話從羅藝嘴裡脫口而出。雖然三家兵馬的距離非常近,河東軍的營盤外沿與博陵軍的營盤幾乎緊緊相連,但無論是李建成還是羅藝,這兩天心裡都產生了大戰之後的懈怠,中軍大帳很少去,也沒對軍紀做太嚴格要求。只有李旭這邊,文武官員進進出出,當值將士列隊巡視,一切都顯得井井有條,與戰時毫無差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