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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靈離開以後,衡原君並沒有立刻回屋。

他依舊坐在方才與柏靈對弈的棋局邊,望着棋盤上勢力懸殊的黑白兩方,回想着柏靈的每一句話。

相較於三年前在宮道上憤怒地拂袖而去的那個小女孩,今日這個笑容中透着些微狡黠的少女,似乎變得更加難以收編。

他覺得有點疲憊,又有點好笑,也不顧身上的衣服惹灰,徑直往後倒在了地上。

天空白亮,樹影間的光線依舊刺眼,耀得衡原君皺眉閉上了眼睛。

“不要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

這聲音在衡原君的腦海中回蕩。

三希堂的那個晚上,你也是這麼想的嗎。

君平姐姐。

而此時,宮牆之外。

“你不用送我了,”柏靈停下了腳步,顰眉望向韓沖的眼睛,“我自己認得路。”

韓沖也隨着柏靈的步伐停了下來,但他絲毫沒有轉身回去的意思。

他的目光從遠方的道路慢慢轉向近旁的柏靈。

“這是明公的命令。”韓沖淡淡道。

“你明公命令你什麼了?”

“送你出宮。”韓沖冷聲道,“保證你的安。”

柏靈甚至笑了一聲。

“……明明你跟在我身邊才更不安。”

她往旁邊退了幾步,而後快步向前跑去,韓沖則面無表情地從漫步變作了疾走。

……

城西的百里巷,王裕章的員外府前,他親自送韋十四齣門。

今日的韋十四沒有穿他一貫的衛裝,而是換了一身常服,

“王員外不用送了,”韋十四停下了腳步,“到這裡就可以了。”

王裕章嘆了口氣,“吃個飯再走嘛!你今天就晚回去一點……柏司葯那麼通情達理,肯定不會怪你的!”

“不了。”韋十四搖了搖頭,“我晚上確實還有別的事。”

見韋十四態度堅決,王裕章不好再挽留了。

“一個月難得就見十四爺三兩回,每次還要先對一遍柏司葯的賬目,都沒有什麼時間能好好說話。”

王裕章看着外頭韋十四乘坐的馬車,臉上不無遺憾,他兩手叉腰,佯作微怒,“下次我得把柏司葯親自請到家裡來住上幾天,到時候十四爺也就不必走得這麼急了。”

韋十四難得地笑了起來。

“員外也不必如此,”韋十四輕聲笑道,“明日我就一整天都有空閑了,如果不嫌叨擾——”

“不叨擾!不叨擾!”王裕章眉開眼笑,“那我明日就在家中備好薄酒等十四爺駕臨!”

兩人互行了一個拱手禮,而後韋十四便快步離去了。

王裕章沒有立刻回去,而是站在原地目送韋十四離開,直到身後傳來一聲溫婉的“老爺?”

他回過頭,見妻子在侍女的攙扶下,不知什麼時候站在了門口。

“你怎麼出來了嘛!”王裕章連忙回身去扶,“不是讓你在屋子裡好好休息嗎?”

“老在屋子裡休息,腳都要軟了。”那婦人撫摸着自己隆起的腹部,垂眸笑了笑,“再說大夫也說了,平時也要走走,不能一味待在屋子裡……”

婦人緩緩踏出了門檻,望向韋十四離開的方向——那裡已經恢復了人來車往,已經再不見韋十四的車駕。

“剛才的那個白髮人,就是老爺一直掛在嘴邊的那位上差嗎?”

“是啊。”王裕章輕聲道,“真是位奇人啊。”

婦人掩嘴而笑,“能讓老爺邀到府中來對賬,想來必定不是尋常人物了。”

“我們不在這兒說話了好不好?”王裕章輕聲道,“外面冷,這會兒又在颳風,小心受涼。”

王裕章扶着夫人慢慢往裡院走,王夫人顯然不願意馬上就回卧房,於是兩人便慢慢走到了自家的待客廳。

在客廳正南面的桌案上,王裕章三年前偶然從柏靈手裡收來的那顆雕軸,此刻端端正正地放在那裡。

雕軸的表面已經被重新打磨過,溫潤而光亮,此時它身上紅色的部分幾乎快要不見了,淡黃色的光澤布滿了球面——這預示着近日將有大雪。

王裕章小心地扶着夫人坐了下來。

“你生意上的事,我以往不常問,”那婦人低聲笑道,“可難得見你對什麼人這麼上心,那我就不能不問了。”

“反正明日他要來家中做客,夫人一起來就知道了。”

“你先和我說說,”王夫人沉着嘴角,眉眼裡卻帶着笑意,“說說看這是個怎麼樣的人,我再看明日我要不要也見一見。”

“還記得咱們去年往北邊鋪的兩條‘銜枚道’嗎?”王裕章輕聲道。

王夫人點了點頭,而後表情略略有些詫異,“難道說……”

“是,”王裕章點頭,“就是此人的主意。”

自從建熙四十五年秋金賊劫掠,整個岱嶽票號幾乎在一夜之間陷入絕境。

戰亂之中,岱嶽票號大約有三分之二的庫銀提前向南轉移,平安地流入了南邊的裕章票號,剩下的三分之一不是被金人搶走,便是被南下逃亡道路上的匪徒劫掠。

王裕章為昔日的手足兄弟在徽州購置了房產和土地,好讓他們在城裡暫且有地方安居,不至於被官府帶去開墾新村落。

北方的商道至此面癱瘓,三年來他們也不是沒試過重振商路,但大部分出門的商隊都無功而返——尤其是升明元年和升明二年的秋天,金人兩次捲土重來,幾乎讓他們先前所有投入都付諸東流。

“我當時也在想,難道北邊那麼大塊地方就真的不要了?”王裕章笑起來,“至少,我老王家在江洲和大鄴這兩個地方的票號和商行,在當時基本都保住了,就這麼放棄了實在可惜。

“結果去年,我在票號里想這件事的時候恰好遇到柏司葯來對賬,韋十四也一起來了,當時我看他也在咱們總行的北地地圖前站了好一會兒,覺得蠻有意思,就去和他搭了兩句話。”

說道這兒,王裕章壓低了聲音,“你猜他當時是在看什麼?”

“什麼?”王夫人好奇問道。

“他說那副地圖上有好幾處地方,看着不大對。”王裕章微微皺眉,“其實圖上有幾處標記確實是不大對的——因為整副地圖裡,只有見安江以南的部分是新制的,剩下的部分都沿用了天啟年間的老圖。”

“……這麼說,”王夫人終於有些明白過來,“這位韋大人,對北地,很熟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