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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期:~10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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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之後,上官金童生了一場大病。起初只是四肢乏力,骨節酸痛,後來就上吐下瀉,吐出的和瀉出的都是些像爛魚腸子一樣的東西,散發著撲鼻的惡臭。母親花光了十幾年來收廢品、賣破爛的積蓄,請遍了高密東北鄉地盤上的醫生,又是打針,又是服藥,但他的病毫無起色。八月里的一天,他拉着母親的手,說:“娘,我這一輩子,可把您給害苦了,現在好了,我就要死了,您的罪,遭到頭了......”

上官魯氏緊緊地抓住兒子的手,大聲說:“金童,不許說這些混帳話!你才多大呀!娘瞎了一隻眼,還能看到前邊的好日子哩,太陽亮堂堂的,花朵兒香噴噴的,還得往前奔吶,我的兒......”她鼓足了勁頭說著話,但辛酸的淚水已經滴落到兒子瘦得骨節突出的大手上。

“娘,光說好聽的也沒用,”上官金童道,“才剛我又見到她了,她用一塊膏藥貼着太陽穴的槍眼,拿着一張紫顏色的紙,上邊寫着我跟她的名字,她說她把結婚證開出來了,等着我跟她去完婚。”

“閨女,”母親含着眼淚,對着虛無的空間禱告着,“閨女,你死得凄涼,娘知道,娘早就把你當親生女兒一樣看待了。金童為了你,坐了十五年的牢,閨女,他不欠你的,你就發發善心饒了他吧,也讓我這個孤老婆子有個依靠,閨女啊,你通情達理,自古道,生死異路,各奔前程,你就饒了他吧,閨女,我這個瞎老婆子,給您跪下了......”

在母親的祝禱聲中,上官金童看到,在光明的窗戶那裡,龍青萍**着身體,鐵**上長滿了紅銹。她放蕩地叉開着雙腿間,生着一簇圓溜溜的白蘑菇,細看時,才知道那不是蘑菇,而是一堆糾纏在一起的小孩子,那些圓溜溜的東西,儘是小孩子的腦袋。腦袋雖小,五官俱全,都頂着幾縷柔軟的黃毛,高鼻藍眼,薄薄的耳輪,像泡脹的黃豆褪下來的皮 孩子們對着他齊聲呼喚,聲音細弱,但異沖晰。爹!爹!爹爹!他恐怖極了,閉上了眼睛。那些小孩子炸開來,滿炕奔跑,最後全部跑到他的身上,臉上,揪耳朵的,摳鼻孔的,扒眼皮的。他們一邊折騰着,一邊叫着爹。他儘管緊閉着眼睛,但依然清晰地看到,龍青萍用一塊砂紙打磨着**上的紅銹,發出嚓啦嚓啦的聲響。她用憂鬱的憤怒目光盯着他,手中的動作一刻也不停止,那兩隻**,漸漸地就像剛從鏇床上鏇出來的鋼鐵部件一樣,閃爍着嶄新的、清冷的鋼鐵光輝。光輝聚焦在**上,形成兩束寒冷的光,直刺他的心臟,他大叫一聲,便昏了過去。

等他蘇醒過來時,看到窗台上點燃了一枝蠟燭,牆壁上還掛着油燈。在搖曳不定的光明裡,他看到漸漸降低了的鸚鵡韓的愁苦的臉。“小舅,小舅,您這是怎麼啦?”他聽到鸚鵡韓的聲音在很遠的地方響着,他想說點什麼,但嘴唇如山搬不動。燭光刺人,他疲乏地閉上了眼睛。

“我敢擔保,”他聽到鸚鵡韓說,“小舅死不了,我最近研究了一本面相書,像小舅這樣的面相,註定了要大富大貴,長命百歲的。”

母親說:“鸚鵡,姥姥這輩子從來沒求過人,這次要求您了。”

“姥姥,瞧您說的,您這等於罵我嘛!”

“鸚鵡,你交結的人多,去弄輛車,把你小舅拉到縣醫院裡住院去吧。”

“姥姥,沒這個必要,咱這兒是地級市的架子,醫院裡的醫生,技術水平比縣醫院的還高,既然連冷大夫都來看了,哪兒也不用去了。冷大夫是協和醫學院的高才生,還出過洋吃過洋麵包。他說沒治就是沒治了。”

母親失望地說:“鸚鵡,別花言巧語了,走吧,回去晚了又要挨老婆訓了。”

“總有一天,我要掙斷這根鐵鎖鏈,姥姥,您等着看吧♀是二十元錢,姥姥,小舅想吃什麼,您就買點什麼給他吃吧。”

“拿上你的錢,”他聽到母親說,“走吧,你小舅什麼也不想吃。”

“小舅不吃,還有您吶。姥姥,您把我拉扯成人,不容易。那時候,政治上咱受壓迫,經濟上一貧如洗,小舅被抓走,姥姥,您背着我,討飯吃,踏遍了高密東北鄉一萬八千戶的門檻。想起這些,我心裡就像戳刀子一樣,眼淚嘩嘩地流。咱那時見人矮三分,要不,我也不會和那麼個熊東西結婚。您說對不對,姥姥?不過,這種罪惡的日子很快就要結束了,我為建設‘東方鳥類中心’申請的貸款,市長已經簽了字,姥姥,這事能辦成,還多虧了俺表姐,就是魯勝利呀,她現在是咱大欄市工商銀行的行長,年輕有為,說話算數,像鐵板上砸釘子一樣。對了,我怎麼把她給忘了呢?姥姥,您別急,我這就找她,小舅的病,她不幫忙誰幫忙?她是上官家嫡親的外甥,也是姥姥從小拉扯大的,我這就去找她。姥姥,俺表姐混的,什麼是人上人呢?她就是!出門坐四個輪的,上席吃的,兩條腿的是鴿子,四條腿的是王八,八條腿的是河蟹,彎弓腰的是大蝦,渾身長刺的是海參,有毒的是山蠍子,無毒的是鱷魚蛋〔么雞鴨豬狗,全部被俺表姐的嘴淘汰了。她脖子上那金鏈子,說句難聽的話,真像拴狗鏈子那麼粗;她手指上戴的是白金鑽戒,手脖子上戴的是翡翠玉鐲,眼鏡是金框架天然水晶鏡片,身上穿的是羅馬時裝,脖子上灑着巴黎香水,那股子香味,聞一鼻子讓你終生難忘......”

“鸚鵡,拿上你的錢,走吧!”母親打斷了鸚鵡的話,說,“你也不要去找她,上官家沒那麼大的福分,攀不上這樣的富貴親戚。”

“姥姥,這就是您的不對了,”鸚鵡韓說,“我用地排子車,也能把俺小舅拉到醫院去,但您不知道,現在這年頭,一切都要看關係,我送去的病號和表姐送去的病號,差別大了去了。”

“過去也這樣,”母親說,“你小舅的病,就這樣了,死生有命,富貴在天,他命大,怎麼著都能活;他要命小呢,華陀扁鵲轉了世,也救不活他。你快點走,別惹我心煩。”

鸚鵡韓還想囉唆,母親用拐棍憤怒地戳着地面,說:“鸚鵡,鸚鵡,你發發善心,行行好,拿上你的錢,快些走了吧!”

鸚鵡韓走了∠官金童在昏迷中,聽到母親在房子外邊大聲地嚎哭着。夜風吹着塔上的衰草,發出微弱的響聲。後來他又聽到,母親在灶下點起火,一會兒工夫,煎熬中藥的味道進入他的鼻腔。他感到腦子窄得只剩下一條縫,那些中藥的味道,像過篩子一樣在這條窄縫裡被條分縷析着。啊,這甜絲絲的是茅草根的味道,這苦澀的是敗醬草味道,這酸溜溜的是九死還魂草的味道,這咸滋滋的是蒲公英的味道,這辣乎乎的是蒼耳子的味道。甜酸苦辣咸,五味俱全,還有馬齒莧的味道,扁蓄的味道,半夏和半邊蓮的味道,慎皮、牡丹皮和桃樹上的風乾桃子的味道......母親彷彿把高密東北鄉的中草藥全部采來了,放在一個大鍋里煎熬着♀混合著生命與泥土的味道,像激越的水龍一樣,沖刷着他腦子裡的積垢,使他的思路漸漸開闊。他想起了室外那綠草葳蕤、百花爛漫的原野,和沼澤地里徜徉着的仙鶴。有一簇金黃色的野菊花,吸引着翅膀上沾着金粉的蜜蜂。他聽到了大地沉重的呼吸聲,還有成熟的植物種籽落地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