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度c小說網

掌燈時分,雨終是停了,天空漸呈青黛,一彎眉月探出頭來,在琉璃瓦上,抹下幾痕淺白。

雖是雲散雨收,那宮道卻還濕漉漉地,磚地上汪着好些小水窪,斑斑駁駁,些須映幾點宮燈投下的微光,風過時,一明一滅,不似星辰,倒像鬼火。

“咿呀”,六宮某處宮殿的角門,被人輕輕推開,一個穿着二等服色的中年宮女,無聲無息閃入門中,掩門、落栓、穿廊繞柱,一應動作熟稔至極,很快便來到了二進院的左偏殿門外。

“主子,奴婢回來了。”在門外稍停了片刻,那青衣宮女輕聲稟道,抬手拍打着衣裙上並不存在的灰塵,又小心地褪去了足上木屐。

那木屐下裹了數層軟布,拿蠟厚厚地油了,行路無聲,亦不沾水漬。

“咳咳,快進來吧,外頭涼得很。”屋中傳來低柔的語聲,中氣不太足的樣子,雜着幾聲明顯的喘息。

青衣宮女應了個是,屋門便從里打開,一個眼角已然生了皺紋、面目卻還秀致的嬤嬤,單手挑起簾幕,向著來人點了點頭,輕聲叮囑:“主子才喝了葯,長話短說。”

說話間,她便挑簾出了屋,涼風中只留下一句輕語:“我四處轉轉,你們安心說。”

青衣宮人嚅動着嘴角,似是要道個謝,然那嬤嬤已經反手將門攏住了。

她便在黑暗中出了會神。

透過門縫間隙,隱約可見前頭的院落。

此時,那裡早便是庭戶灼灼、燈燭閃耀,然而,那些許光明,卻並照不進她們這一進,於是,這同一所宮殿便也被分割成了兩個世界。

“進來吧,把燈給點上,方才我嫌鬧得慌,沒讓點。”那低柔的語聲自槅扇後而來,喘息聲已經平定了許多。

青衣宮人回過神來,忙應了個是,繞過一面蜀綉山水四扇屏風,轉去裡間,熟門熟路尋出火折,點亮了燭台。

水晶連枝蓮座燭台上,插着三支細長的紅燭,幽幽燭光,映亮了這間不大的屋子。

一名挽高髻、著錦裙的宮裝女子,正自憑窗遠眺,燭火投射在她的臉上,疏清眉目、悠然氣韻,那窗前便好似開了一叢淡菊,正在晚風中輕盈搖曳。

“主子,寧妃娘娘沒了。”青衣宮人躬下了腰。

那人淡如菊的錦裙女子聞言,眉眼間不見變化,悠然細語:“可惜了兒的,多好的一面擋箭牌。”

輕嘆了一聲,她仍舊支頤望向窗外,似是被那華麗的燈火引去了心神。

青衣宮人繼續稟報:“主子,因今兒這事鬧得挺大,到處都有人在傳閑話,奴婢四處走了走,打聽到了不少事兒,擇其要者,歸納有四,不知主子可有精神聽?”

她微抬首,明亮的眸子向錦衣女子身上一睇,復又垂下了頭。

不得不說,雖身為賤役,這宮人吐屬卻極文雅、條理亦極分明,顯是識過字、讀過書的。

錦衣女子似是習以為常了,微微頷首:“你說罷。”

青衣宮人稍稍斟酌了一下,便輕聲道:“其一,陛下給寧妃定下的罪名是禍害皇嗣、毒殺嬪妃這兩條;其二,宋掌事是宮正司的內應,鍾粹宮上下幾十口,只活下來她一個;其三,寧妃親口承認殺了鄧壽容和紅柳;其四,”

她忽然停了一息,交握在小腹前的兩手緊了緊,旋即續道:“這其四,寧妃娘娘雖死,屍身卻不得入土,由內安樂堂秘法泡製成幹人彘,示眾三個月,再扔進後山。”

後山便是皇城的亂葬崗,位於外皇城最偏僻的北角,凡重罪身死的宮中之人,無論生前是何等身份,死後一視同仁,扔去後山喂野狗。

誰又能想到,曾經煊赫一時的寧妃,如今卻不過野狗裹腹之物,而大齊風習,橫死之女,是連祖宗都不會認下的。

看起來,陛下是恨透了寧妃,才會讓她死後亦成孤魂野鬼,永世於塵世徘徊,不得往生。

錦裙女子的唇邊,緩緩噙出了一抹淺笑:“原來,她也有今天呢。”

她彎了一副眉眼,轉首望向青衣宮人,一雙微長的鳳眼,在燭光亮若星辰:“當年別人算計我的時候,她不僅知情,且還拍手稱快,如今她自個兒卻是屍骨無存,這可真是……”絕地男神:容少,不好撩

她掩袖輕笑起來。

縱使口出惡言,那笑容卻乾淨得不染纖塵,一如她淡雅的語聲:“這可真是上天有厚德,報應不爽啊。”

一語未了,她忽然輕輕咳嗽了兩聲。

青衣宮女見狀,面上便現出擔憂的神色,低勸道:“主子,當年的仇已然報得乾淨了,主子看要不要……”

“你覺着,我還有抽身退步的餘地么?”她尚未說完,錦裙女子便淺笑着打斷了她。

青衣宮人面色一黯,垂首道:“是,奴婢糊塗了,還是主子看得透。”

“當年,他們既然找上了我,便是看準了我這心裡壓着恨。如今,我若不自個兒找些恨來給他們瞧,他們只怕留不得我,更留不得你們了。”錦裙女子長嘆了一聲。

青衣宮人靜立不語。

那一步,一經踏出,便再無回頭餘地,這個道理,她自是清楚的。

數息後,窗前便傳來清脆的瓷器碰撞聲,卻是那錦裙女子執起溫壺,正向盞中注水。

青衣宮人抬頭瞥見,忙搶步上前:“主子,還是奴婢來吧,這蜜水還燙着呢。”

錦裙女子由得她接過溫壺,仍舊轉望窗外,忽地幽幽一嘆:“等外頭風聲小些,你找個日子給楊采萍燒些紙罷。可憐見的,倒是幫我擔下了大半罪名。”

青衣宮人並未抬頭,只沉聲道:“奴婢遵命。”

停了片刻,又遲疑地道:“那尚膳監的人,奴婢還要見么?”

“自然要見。”錦裙女子一臉愜意:“越是這等時候,越需行動如常。找上我的那些人可聰明得緊,自是知曉以不變應萬變之理,咱們還和往常一樣便是。”

青衣宮人忙應下,復又將蜜水捧去她手邊:“主子,可以了。”

錦裙女子接盞在手,淺啜了一口,兀自望着窗外出神。

水晶台上,燭淚如涓滴如微雨,緩緩滑落下去,燭底紅蠟如血,在夜風中,逐漸變得冷硬。

…………………………

建昭十四年,七月初七,去行宮靜住的皇后娘娘,攜子而歸。

在大朝會上,建昭帝當眾宣布了這個令人振奮的消息。

一時間,朝野俱震,整個玉京城都沸騰了。

建昭帝空虛了多年的膝下,終於有了一位繼承者。

既是嫡、亦是長。

若不出意外,這位小皇子,便是當仁不讓的太子殿下了。

當然,這一切的前提是,小皇子能夠安然地、康健地長大。

目今看來,這似乎並非難事。

據乾清宮透出來的消息,小皇子生下來足有七斤六兩,白胖健壯、氣血充沛,哭聲嘹亮得聾子都能聽得見,且出生當晚,行宮那株被雷劈死的大樹,竟長出了一枝新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