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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承芳又笑了,迢遙地,仿似那經年來的過往,只是一場夢,並不曾真實地存在過。

他抬起頭,幾片雪花落上他的面頰,須臾化作冰涼的水滴。

現在的日子多好啊。

雖然身體殘了,可至少吃飽穿暖,頭頂還有片瓦遮着,比當年那破棚屋可好得多了。

更可況,他在宮裡還很吃得開。陛下喜歡他,時常讓他幫着打個下手什麼的,一直誇他“手巧、聰明”,外頭更有無數人巴結奉承他,上趕着要給他提鞋。

他撇了撇嘴。

不是他眼界高,這些人,他實是一個都瞧不上。

巴高踩低的東西,他們也配?

舉目皇城,也唯有一個人,在他受盡欺負的時候護着他、對他好,卻又在他一步登天之後,沒上趕着巴結,反倒遠着他。

這才是真正的好,不是么?

吳承芳緩步踏下石階。

飛雪連天,若輕盈而又厚密的珠簾,將他整個人浸沒其間。

他運道還算好,親哥雖死了,卻有個結拜哥哥照應着,只消一想起來,他這心裡就暖乎乎地。

……好弟弟,往後但有我一口吃的,就有你一口吃的,咱們好生把日子過起來,待老了,便一塊兒搬到城牆根兒下頭住着,天氣好的時候,咱們便坐在那牆根兒下曬太陽、講古、喝茶,多好啊……

是啊,多好啊。

吳承芳半眯了眼,凍得發僵的臉上,浮起一個淡淡的笑。

那個迢遙而來的語聲,這一剎兒,彷彿近在眼前。

三年前,在他最落魄之時,那個人便曾這樣對他說過。

這是一句承諾

他相信,終有一天,他們定會如這承諾中所言,安心地坐在那城牆根兒下,曬着太陽、聊着天,安然渡過餘下的光陰。

吳承芳面上的笑容擴大了些,一時興起,伸出手去接雪花,攤開手掌細瞧。

晶瑩的、不斷堆積的雪片上,似能映出他的笑臉。

他真是認了一個好哥哥。

原先他還想着,他就是個天煞孤星,這輩子也就這樣了,赤條條來、孤零零去。

可他再也想不到,居然遇見了陳長生。

在他生病被挪去外安樂堂的時候,若不是陳長生每天給他送葯,又掏出積蓄四處打點,他就算不病死,也要被那些老太監給搓磨死。

所幸他最後不僅熬了過來,還進了乾清宮。

那時他便暗自起誓,要一輩子對這個異姓哥哥好。

“喲,叔叔這是要去哪兒呢?要不要侄兒替您老跑一趟?”一陣尖利而又殷勤的語聲響起,打斷了吳承芳的思緒。

他轉頭望去,便見個小太監裹得麵糰兒也似,打老遠便一路小跑着往這邊來,至近處方才停步,恭恭敬敬行了個晚輩禮:“侄兒見過叔叔。”

“起罷。”吳承芳寬容地笑着,沖他擺了擺手。

這兩年,他認下了無數門乾親,老的小的、俊的丑的,也算是身有恃仗之人,走到哪裡都有親戚。實則皆是卻不過情面罷了,也就那麼回事兒,他根本沒當真。

這宮裡,他只認陳長生一個,旁的那些不過是充門面的擺設,說出去好聽而已。

“叔叔這是要往哪兒去呢?”那小太監一臉地諂笑,凍得通紅的臉都快皺起來了。

吳承芳不太記得他的名字,卻也沒費力去想,只隨手往外一指:“我去外頭散散,在屋裡呆久了,炭氣重,不舒服。”

小太監“哦”了一聲,面上笑容不變,心下卻直撇嘴。

炭氣重?

這位小吳公公屋裡燒着的,可是一兩銀子一小筐的銀霜炭。

那可是陛下親賞下的,差不多的娘娘們都還沒這好炭燒呢,這一位倒還嫌炭氣重。

真真是精貴日子過久了,就忘了自己的根兒在哪裡了,這一位莫不是以為,得了幾日的寵,就當真就成了那高枝兒上的鳳凰了?

心下雖一個勁兒地腹誹,小太監的神情卻始終很是恭謹,又順着吳承芳的話道:“這天兒雖冷着,四處倒也乾淨得很,叔叔在外頭散散也好,只叔叔到底要多穿些,別凍着了。”

言辭之間,關切備至。

吳承芳並不欲多言,點頭“嗯”了一聲,揮了揮手,信步往前行去。

“叔叔慢走。”小太監禮數周全,躬腰相送。

背朝着他,吳承芳的面上,擎起一抹冷笑。

叔叔?

侄兒?

真是好大的臉面。

一個兩個的,不過是趁着他得寵,想從他身上撈好處、找便宜罷了,真當誰是傻子不成。

他冷笑着出了乾清宮。

雪比方才更大了些,風愈發地冷,他裹緊斗篷,加快腳步從東四街轉出去,約半刻後,便離了六宮的地界。

是非之地漸遠,吳承芳心頭亦自寬泛,疾步行出夾巷,頓覺視野一闊。

縱目看去,前方玉帶河水波如鏡,倒映着漫天飛雪,卻原來是河面已然有一部分上了凍,遠處的煙波橋如凌空飛渡,青石白欄,如若畫成,兩岸田畦恰如那菱格兒白窗,整齊分列,似是刀裁一般。

“這才是好雪呢。”吳承芳喃喃自語,復又轉首往四下瞧。

河畔寂靜,不見人跡,回望來處,亦是白茫茫的一片,唯兩行足印自遠處逶迤至腳下,卻也是近處清晰,遠處模糊,想必用不了多久,便會被大雪淹沒。

吳承芳沒來由地歡喜起來。

每回與陳長生見面,他皆會有一種發自內心的歡喜。

昨日傍晚,陳長生忽使了個小太監來傳話,約他今日午時於煙波橋外兩里處會面,問是何事,那小監只笑答“是個物件兒,陳叔說了,您去了就知道了,只別叫人知道”。

吳承芳不疑有他。

從前亦有許多次,陳長生便是這樣託人傳話約見,每回皆要他盡量避着人。

他懂陳長生的意思。

於是,唇邊笑意愈濃。

他這個乾哥哥真是要強得緊,一點兒弟弟的光都不肯沾,只想靠自己的努力往上爬,而這也是吳承芳最欣賞他的一點。

也正因此,宮裡知道他與陳長生關係的人雖多,卻並沒人當回事,畢竟,吳承芳認的乾親數都數不過來,且他也從沒幫過陳長生半點兒忙,所以大家都認為,這門乾親也不過面子情兒罷了。

殊不知,吳承芳最看重的,便是這個瞧來不大着緊的陳長生。

今日邀約所說的那個“物件兒”,會是什麼呢?

吳承芳的笑容里,含了一絲期盼。

陳長生很愛送他東西。

其實,他如今吃喝用度皆是上等,過手的好東西不知凡幾,又哪裡會短了用度?

可是,每每收到陳長生送來的那些既不值錢、且亦粗糙的物件兒之時,吳承芳卻又會打從心底里雀躍起來。

縱是天下至寶,若送的人揣着旁的心思,又有什麼意思?

這世上最重的,永遠不是物件本身,而是送出此物的人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