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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錯時分,徐婉順終是完全醒過了神。

身體深處的酥軟之感,已然盡皆散去。

她昏昏然抬起頭,目之所及,是密密闔攏的簾幕,銀藍遍地錦的料子,交織着及地的輕紗,華麗,卻也陳舊。

光線有些暗,角落裡點着支細燭,暈黃的幽光,並不能及遠,卻又讓人錯以為,此時已近黃昏。

徐婉順將身子向前傾了傾,伸手推開了窗扇。

涼風自窗外湧入,陽光很淡,微斜地鋪散於磚地上。幾株桃樹枯立於院角,仿似遲暮的美人,在西風中徒然感嘆這韶光老去、逝水流年。

原來,冬天的桃花,是這樣難地看着的。

徐婉順皺起了秀氣的眉,將窗戶闔攏來,轉首四顧。

透過半挑的紗帳,隱約可見槅扇後的玄漆案,案上的青瓷供瓶里,插着一束半開的菊;多寶閣上也置了好些玩器,皆是半舊的了;落地的銅花斛里空蕩蕩,什麼也沒有,擦拭得倒是很光潔。

視線落在盡處,她的手邊放着一隻小竹篋,裡頭是些零碎的布頭,還有一隻縫了大半的荷包。

她茫然地打量着眼前的陳設。

這不是她的屋子。

然而,那半舊紗帳上綉着的百蝠紋,並槅扇外透出的四季花開六扇圍屏,卻又是她熟悉的。

這是她十三之歲前一直住着的屋子。

“姨娘。”

她張口喚了一聲,晃了晃仍舊有些眩暈的腦袋,扶着條案想要起身。

今兒可是王妃壽筵,正是結交各家貴婦的好機會,難得她這個庶女也能坐席,她自需好生在眾人跟前展一展才。

若是天可憐見,教她被哪一戶高門看中、進而登門求娶,則她的婚事便也就定下大半兒了。

起身的瞬間,徐婉順的眼底浮起了一絲苦澀。

親事無着,姨娘也根本指望不上,她原先一直巴着明萱堂巴得太緊,如今反倒在王府失了恃靠,還有五房那裡,至今待她也不甚親近。

除了自個兒,她實則誰也靠不上。

而細算來,自幼及長,大到親事婚嫁、小到頭面衣料,又有哪一樁、哪一件,不是靠着她自個兒的呢?

她笑了一下,將欲直身,孰料,那身子才直起一半兒,陡地一陣天旋地轉,“砰”地一聲竟重又坐了回去。

剎那間,一些模糊而又混亂的畫面,在她的腦海中飛快掠過。

“慧姐兒!你可是怎麼了?”陳姨娘聽見屋中響動,忙挑簾走了進來,口中喚着女兒的乳名,面上寫滿了惶惑。

徐婉順面色微白,閉目支頤,大口地喘着氣,心跳更是有若擂鼓一般,偏腦袋裡走馬燈似地晃過好些人與事,令那種眩暈感越發強烈。

不對,她不該在此處的。

她的胳膊向下打着滑,仿似撐不住身體的分量。

她記得她先前從席上出來,是要去……去哪兒來着?

她皺着眉,眼珠子在眼皮下頭轉着,腦中又是一片暈沉。

用力晃了晃腦袋,那滯澀的感覺彷彿亦被晃去了幾分,她這才緩緩張開了眼眸,卻不想,正撞進一雙淚眼之中。

陳姨娘流着淚,切切地看着她。

就如同這許多年來,她每每望着她時那樣,哀怨地、哭泣地,難得有個笑模樣。

徐婉順沒來由地覺得煩惡,仿似正墜落於深水之中,被粘稠而又綿密的水波緊緊束縛着,連動一根手指頭都格外艱難。

她放下胳膊,眉心微攏着,別過頭不去看那張梨花帶雨的臉,聲音緊澀而又冷淡:

“姨娘怎麼又哭了?我沒事兒,就是起得急了些,頭暈罷了。您也別老哭,眼淚這東西當真不管用的。總這樣又有甚麼意思呢?”

若她是個男人,在她跟前哭一哭也就罷了,偏她不是。

陳姨娘的眼淚,何以總不能落在她該落的地方呢?

徐婉順的眉心鎖得更緊了。

原以為勸上一勸,陳姨娘便會與往常一樣,快快地收了淚。

孰料,徐婉順不說話還好,這一開口,陳姨娘的眼淚竟是越淌越凶,怎麼也止不住。

她撲過去一把抱住徐婉順,哽咽着道:“我的兒,你可算好些了。真真兒的我這心都快急得要跳出來了,又怕得很,方才在外頭守着的時候,我真怕上房有人找過來,我的兒……”

那男子仿似睡得極熟,眼睛一直閉着,恍惚間,她彷彿瞧見他微紅的雙頰,和挺直的鼻樑。

她的目之所見……不,應該是她能夠感覺到的,就只有這些。

而後,突然就有了腳步聲,幾個人影在榻邊晃動,低低的驚呼、哭泣與咒罵,混亂地響起在耳畔。

徐婉順恍惚瞧見了好些人,其中一個,很像是陳姨娘,還有一個上了年紀媽媽,她想不起是誰來了,只覺得面善。

那媽媽帶着幾個穿着黑衣的僕婦,她們合力將她抬去了外頭,她的身子是虛的,腦袋也是昏的,眼前時而明、時而暗,入耳的聲音也是模糊的。

彷彿有開門開窗的聲音,還有低低的對話,說著什麼“迷香”、“通風”、“快把四姑娘送走”之類的,斷續而又殘缺,如同夢中的囈語。有一些徐婉順還記得,而更多的,已然被她遺忘。

再然後,她好像就坐在了此際所在的窗邊。

窗扇啟了一條細縫,吹進來很涼、很舒服的風。

她的意識又模糊了起來,像是過了很久,又彷彿也沒過太久,那個像是陳姨娘的女子便又來了。

這一段的記憶很零散,那女子的樣貌也不甚清晰,然而,那具身體挨近時的溫度與氣息,還有那掌心觸及發頂時的柔軟,卻讓徐婉順覺得安心。

她隱隱約約地知道,她到了一處安全的地方,而身邊的這個女人,是唯一會對她好的那一個。

再然後,溫溫的茶水灌進了口中,耳邊傳來熟悉的哭泣聲。

她覺得厭倦,又覺着安心,軟軟地倚窗坐着,吹着風,直到方才……

徐婉順閉起了眼。

徹骨的寒冷將她攫住。她想要哭,然眼角卻幹得發疼。

連同她的臉、她整個人,都綳得發疼。

“是牛媽媽。”

她聽見了自己的聲音,平靜地,仿似一併被那寒冷凍住,沒有起伏、沒有情緒。

幾乎便在語聲響起的那一瞬,徐婉順睜開了眼睛。

陳姨娘含淚望住她。

入目處,是一雙烏沉沉的眸,仿若吞噬了天地間所有的暗,就這樣,筆直地看了過來。

而後,那管筆直的音線便響了起來,乾巴巴地,像是在說著別人的事:

“牛媽媽說,您偷偷吃了外頭買來的見不得人的葯,跑去眠雲閣想要和父王見上一面。

她還說,父王在眠雲閣的消息其實是王妃透出去的,為的是試探於您。牛婆子讓我想法子把您給弄醒,再拉迴風竹院。我沒多想,就帶着卷耳……”

她忽地息了聲,探頭往陳姨娘身後瞧了瞧,唇角的笑沒有半分變化:“咦,對了,姨娘,卷耳呢?”

卷耳是徐婉順最信重的丫頭,雖然年紀小了些,卻很是機靈得用。

“牛婆子,這老乞婆、作死的妖婦!”陳姨娘卻沒去接她的話,只低聲咒罵著,掛着淚珠的臉瞬間變得猙獰起來。

“是,牛婆子該死,姨娘先不管她,且與我說說卷耳去了何處?”徐婉順拍了拍她的手,連哄帶勸地問道。

陳姨娘的腦子有些慢,與她說話得多費神。

此時,她反手便握緊了徐婉順的手,指尖因顫抖而冰冷:“你們兩個都是被那種迷香給迷暈了,魯媽媽說……”

“慢着,魯媽媽?”徐婉順突地打斷了她,烏沉的眼睛裡似划過了一道光:“姨娘說的可是影梅齋的那位魯媽媽?”

“對,就是五太太身邊的那位魯媽媽。今兒可真是多虧了五太太了,若不然……”陳姨娘說不下去了,眼淚又開始往下掉。

她不敢想象,若非魯媽媽及時來報,又帶足了人手,還抬了一架兜子,揀小道兒把徐婉順送了過來,等待着她女兒的,會是什麼?

名聲敗壞的女子,在這世上哪有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