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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時辰後,當黃朴從都察院下衙出來時,面上帶着和藹親切的笑。

他從來都是笑着的。

在下衙之後,在面對芸芸眾生之時,他面上的笑永遠溫潤平和,令人如沐春風。

不過,在辦公事時,他卻是剛正不阿,誰的面子也不賣的。

品行端正、誠實樸素、於公則一絲不苟,於私則溫文而雅,溫良恭儉讓這五個字,“黃青天”黃大人基本佔全了。

正人君子。

一個好人。

這是所有人對他的評價。

無論那人是恨他、妒他還是敬他,這個評價,始終未變。

此刻,正人君子兼好人黃朴,正微笑地行過了長街,沿途偶遇的一應官員、吏目或衙役,無分貴賤,皆會得他一聲溫言問好。

而後,在對方或感激的、或崇敬、或不以為然的甚或是怨恨的注視下,他緩拂袍袖,款步而去。

回到柳葉渡家中時,天色已近黃昏,濃重的暮色籠罩着小院,廊柱上新油的青碧漆色,似是更深了。

黃朴沒急着進屋,而是立在廊下,手撫廊柱,管自出神。

小廝塵清挑着兩盞白紗燈籠走來,見此情形,立時委屈地皺起眉,大聲嚷嚷道

“老爺,奴才昨兒才叫了個木匠上門修補門戶,一轉臉您就把人趕走了,奴才後來聽姜伯說,您又把錢都買了書。”

抱怨完了,又鼓着嘴嘟囔“姜伯還說,您還賣了幅字去接濟那家子孤兒寡母呢,有這些銀錢,卻還不叫修院門。”

一番話沒大沒小,偏黃朴竟似被他說得有些慚愧,掩飾地清嗽了一聲,道“我也沒亂花銀錢,家裡還有米呢,夠吃到月底了。”

一聽這話,塵清的小臉登時一黑,身子都垮下去幾分“老爺,咱們家的大門都快散架了,這可是臉面哪,有米沒米倒在其次。”

簡直語重心長。

黃朴於是越發顯出幾分愧色來,語聲也低了下去“無妨的,等我歇兩日再寫幾幅字,多賣些錢來,再把這大門補好便是。”

“老爺說話算話?”塵清一臉地懷疑。

黃朴負手望向遠處,篤定頷首“自然。我何曾哄騙於你?”

塵清嘆了一聲,高舉手中竹篙,將白紗燈籠掛去了檐角“老爺許是忘了,您去年開春兒就說過,馬上修門戶、馬上修門戶。這都馬上到今年了,這馬都還沒上呢。”

說話間,他還不忘搖頭長嘆,就差安部鬍鬚捋一捋了,絮叨得跟個小老頭也似。

黃朴再度咳嗽了一聲,故作茫然地反問“我說過這話么?咦,我怎麼不記得了?”

塵清一臉“我就知道”的神情,看向自家主子視線裡帶着種閱盡人世的滄桑

“老爺啊老爺,家裡真是太破了,當真不好見人哪,您衙門的同僚來了,也要笑話兒塵清這個奴才偷懶,求老爺賞奴才兩分體面罷。”

這話絕非一個下人該說的,然奇怪的是,黃朴不僅未惱,且還像當真聽進去了。

“呃,好,我知道了。明天,就明天,你就把那木匠叫來修院門兒,好不好?”他的語氣寬縱得不像在跟下人說話,甚而還有些小心翼翼。

塵清老氣橫秋地嘆息了一聲,無奈地道“奴才就再信老爺一遭。”

黃朴似是鬆了口氣,面上浮起笑來,沖他招了招手。

塵清塌着肩膀走過去,尚未說話,眼前忽地現出一隻修長的手,那布滿筆繭的手掌難開,托着一隻油紙包,焦甜的香氣直撲鼻端。

“喏,拿去罷。”黃朴微彎了腰,溫聲向他說道。

塵清“咕嘟”吞了一大口口水,眼睛都亮了,抬頭看着他“老爺,這烤紅薯是給奴才買的么?”

“那是自然,我又不愛吃甜的。”黃朴將紙包塞進他手中,又輕輕向他的小腦袋上敲了一記“這下子不惱了罷?”

塵清咽着口水盯住紙包,一時間什麼都忘了,只迭聲道“謝老爺,謝老爺。”

“罷了,快去吧,別叫姜伯瞧見。到時候我可也救不得你。”黃朴笑道。

塵清最怕姜伯囉嗦,聞言立馬揣起紙包,一溜煙便跑得沒了影兒。

目着注他消失的方向,黃朴面上的笑容,漸漸淡去。

他攏着衣袖,緩步轉上短徑,昏黃的光線糅着燈火,將他的身影拉得極長。

“出來罷。”他提聲說道,平凡的臉上,一雙眸子映着燭火,清亮有若晨星。

“刷啦”,風動修竹,竹影下恍然現出一道人影,虛煙也似,彷彿隨時會乘風而去。

“屬下九影見過主子。”那身影單膝點地。

漆黑的斗笠將他的面目隱去,唯能聽出那聲音很年輕。

“近前說話。”黃朴緩步行至廊下,坐在鋪了棉墊的竹椅上,就着燈籠投下的微光,向粗瓷青盞里倒了些茶。

滾燙的茶汁,白煙蒸騰,冰涼的瓷盞漸漸有了溫度。

他雙手捧盞,感受着掌中的暖意,舉首望天。

暮色越發深濃,檐角勾着一彎弦月,月華淡薄,陳舊的青磚牆上,塗了一層淺白。

“主子,皇城出來的人手已經都安排下去了,只有幾個還沒定,請主子示下。”九影立在燭火的邊緣,躬身稟道。

黃朴望向那輪殘月,仿似瞧得痴了,並不曾說話。

九影保持着躬身的姿勢,石像般佇立着。

也不知過了多久,黃朴才像是回過了神,疲倦地抬手撫着眉心“這幾個都是什麼人?”

“萬壽雲、劉福春、何得水……”他一連報出七、八個人名,又道

“那萬壽雲武功不弱,屬下本想將她帶去莊上,後來卻聽她交代,從去年冬天起,仁壽、噦鸞並喈鳳三宮,便一直處在兩衛的監視之下,那邊讓她見機行事,她卻一直沒找到機會。”

言至此,他壓低了語聲,身形也隨之躬下“那邊原本的打算是,讓她想法子混進噦鸞宮,最好能混進仁壽宮,尋機出手,然後……給李氏辦個喪事。”

他語中所言的李氏,自然便是指李太后了,而此言中所包含的意味,堪稱大逆不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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