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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宗揚與秦會之面面相覷,聽著張十一大費口水,說起鐵驪從拜火教手中搶得藏寶圖,如何斬蛟殺虎,取出寶藏,購買大批武器,從雲水運至江州。賈太師如何當時正懷抱美人兒斗著蟋蟀,聞言頓時怒得摔了蟋蟀罐,一面下令封鎖雲水,一面盡起精銳討伐江州。

張十一這番話用足了演義口吻,十成里未必有一成是真的,可透出的信息卻不簡單。尤其是孟非卿、寶藏與拜火教這幾處關鍵。俞子元說過,鵬翼社利潤並不豐厚,孟非卿卻動用大筆資金購買糧食兵器,自己已經覺得奇怪。與說書人的演義對應,難道岳帥與拜火教結怨是因為寶藏?而寶藏最終落到孟非卿手裡,此時取出來支撐星月湖東山再起?

賞錢不斷丟來,張十一賺得盆滿缽滿,說完這段,抱拳一聲告辭,施施然離開。

秦會之不動聲色地笑道:「這廝倒好口才。一篇長文,說得絲毫不亂。」

這裡不是談事的地方,程宗揚喝了口茶,壓下心底的疑惑,「市井的口碑真是有意思,說到王丞相,就是老好人,讓人聽著就替他擔心。說到賈太師,就是找美人鬥蟋蟀。張十一說賈太師的時候,我看到一個文士破口大罵,這位賈太師既然重文抑武,怎麼在文人口裡名聲也不怎麼樣呢?」

秦會之道:「這事要從方田均稅法說起。六朝中,宋國最為貧弱。賈師憲推行方田均稅法,在宋境丈量田地,劃分為五等,逐一釐定稅額。不足標準的,可以免稅。」

「這是好事啊。大家劃清田產,按等級交稅,誰也不吃虧。」

秦會之微微一笑,「對有些人來說,不佔便宜就是吃虧。說起宋國的貧弱,其實宋國一點都不窮,只是那些錢官府收不上來。地方豪強佔有大量良田,稅賦卻極低。小農勉強糊口,繳納的稅賦卻佔了一大半。長此以往,貧者愈貧,富者愈富。賈師憲重新丈量田地,觸及豪強利益,那些文人多是富家出身,當然要痛罵賈師憲。」

秦會之飲了口茶,「這方田均稅法推行不下去便罷,一旦強行推行下去,不但賈太師要身敗名裂,連宋國也恐怕有亡國之虞。」

旁邊忽然有人道:「此話怎講?」

程宗揚扭頭看去,身後的茶位坐著兩個男子,其中一個年過五旬,鬚髮猶如墨染,目光炯炯,精力旺盛。另一個相貌清雅,舉止斯文,兩人都穿著便裝,戴著烏角巾,看起來像是來晴州遊學的文士。

秦會之洒然笑道:「方田均稅法並非賈太師創舉,自王荊公提出此法,至今已有一百餘年,以荊公大才,尚且難以推行,可知此法之難。」

老者道:「事在人為。要想在平地建起一座晴州談何容易?偏偏世間便有了晴州。賈太師位高權重,推行一則法令,又有何難?」

秦會之道:「國家初起之時,豪強之戶少而中產之民多。一旦承平日久,富者兼并田地,愈來愈富,一戶之資足抵中產萬家,而繳稅之額不足百戶。赤貧者無稅可收,豪強瞞稅不繳,所徵賦稅大半落在中產之家。不需數百年,中產之家皆破,則國家危矣。賈太師看出此中弊端,推行方田均稅法,本意是抑豪強,扶貧賤,但所失有三。」

老者冷冷道:「願聞其詳。」

秦會之豎起一根手指,「其一曰輕敵。賈太師為人強硬,視豪強如無物,不僅重新丈量土地,而且限定田畝,超出者由官府平價購入,分與貧戶。但豪強之所以為豪強,正因其財雄勢厚。方田均稅法奪其田地,勢必反目成仇,賈太師以一人之力,豈能與一國豪強相抗?」

「其二曰躁進。為人不妨快意,治國且需謹慎。道德經有言:治大國若烹小鮮。方田均稅法遍及全境土地,便是五十年也未必能清得完,只可徐徐圖之。但賈太師匆忙施行,上下官吏為完成法令,大肆舞弊,更激起豪強仇怨,只怕不待人亡,便會政息。」

秦會之豎起第三根手指,「其三是賈太師施政強硬有餘,圓滑不足,一向頭痛醫痛,腳痛醫腳,未能遠謀。如果我沒有猜錯,賈太師急切推行方田均稅法,正因為宋國歲入已經出現大麻煩。」

老者瞳孔中的光芒閃爍了一下,「宋國稅賦不足,眾所周知,也算不得什麼稀奇。」

秦會之笑道:「宋國容忍晴州,只怕是因為向晴州的大商家借了不少錢吧?如今賈太師又興兵討伐江州,我倒奇怪錢從何來?」

老者哈哈一笑,「宋國雖然貧弱,未必連一次仗也打不了。」

秦會之道:「賈太師若要推行方田均稅法,便不該打仗。若要打仗,便只能暫停此法。若兩者齊為,大軍戰於外,豪強亂於內,今年宋國糧食產量折損二成便是少的。再加上軍費大增,用不了幾個月便會焦頭爛額。」

老者微微昂起頭,「依你之見,宋國政事該如何施為?」

「下策是求穩。休兵,罷方田均稅法。」

「中策呢?」

「徐圖緩進,恩威並用。歲入不足,不妨納捐。」

「以財納官?」老者哂道:「亡國之道!」

「非也。」秦會之微笑道:「以田納爵。以往納捐,大都是君主求財心切,急於得錢,以朝廷官職作價而售。三品官職不過得錢百萬,隨手用之則無餘,而朝廷得一官蠹,為害不淺。此法不取錢財,不售官職。千畝得一子爵,萬畝得一伯爵,國家得利,富人得名,豈不比強行徵購田地容易百倍。」

老者沉默良久,然後道:「上策呢?」

秦會之笑而不答。

旁邊的文士微微嘆息一聲,開口道:「老爺,時間已經不早了,晚些只怕有客來訪。」

老者忽然道:「閣下尊姓?」

「鄙人姓秦名檜,草字會之。」

老者喃喃道:「秦會之……可是在晴州遊學的士子?」

秦會之笑道:「伴當而已。」

「商人?」老者訝然挑起眉,情不自禁露出一絲輕蔑,但想到秦會之那番話,又猶豫了一下,「那你可有意出仕?」

「在下身為伴當,自然要追隨家主。」

「哦?」

「這是在下家主,程公子。」

程宗揚抱拳道:「見過老丈。」

老者打量了程宗揚幾眼,「年紀輕輕,能駕馭這等才俊之士,不簡單啊。」

程宗揚笑道:「這是秦兄給我面子。」

老者注意力本來在秦會之身上,聽到這句話,不禁目光炯炯地看了他幾眼,然後道:「好一個伴當給家主面子,難怪這樣的人材會甘心為你效力。」

老者站起身,對秦會之道:「你那日若改了主意,便來臨安找我吧。」他回過頭,「群玉。」

文士躬身道:「鄙人廖群玉。程公子、秦先生若大駕光臨,尋臨安悅生堂廖某即可。」

「不敢。」

老者拍拍秦會之的肩,想說什麼,思索半晌,終究化為一聲長嘆。

「我若經商,恐怕也比你不過。」

說完,老者搖了搖頭,轉身離開。

程宗揚笑道:「上來喝口茶,先聽了一段神鬼傳奇,又聽了你這一番治國的大道理,這口茶喝得挺值。」

秦會之卻皺起眉,「廖群玉……悅生堂……難道是臨安那位以刻書、藏書知名的大家?他為何會來晴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