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巍峨的梵天寺木塔浸浴在蒼茫的暮色中,一行白鷺掠過飛挑的塔檐,檐角金色的銅鈴在晚風中搖曳著發出清脆的響聲,鈴身映射出落日的餘暉。

站在鳳凰嶺的最高處憑欄遠眺,半島上的雷峰塔,碧波蕩漾的西子湖,甚至湖畔綠楊蔭里的翠微園都隱約可見。

當目光掠過湖畔那邊桃林,程宗揚眼角微微跳動了一下。

劍玉姬放出話,要斬斷雲氏對江州的支持,但經過自己在中間的奔走,如今的雲家與江州已經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利益共同體,而黑魔海在晉國的根基早已被清除乾凈,她哪裡來的信心和手段能拆散雙方的合作?

秦會之道:「劍玉姬……是個什麼樣的人?」

對於秦會之的詢問,程宗揚也不知道如何回答。他躊躇良久,才一言難盡地吐出四個字:「神仙中人。」

秦會之道:「巫宗長於採補,這位劍玉姬莫非是國色天香的絕代佳人?」

程宗揚搖搖頭,「我不知道。」

秦會之挑眉道:「此姬面見公子時,難道戴著面紗?若是如此,她的身份便頗有蹊蹺……」

「不是。」程宗揚道:「我和她交談那麼久,這會兒回想起來,連她具體長得什麼樣都不記得了,只有一個飄乎若神,仙姿無雙的印象——」程宗揚舉了舉手指,似乎想勾勒出劍玉姬的相貌,最後還是放棄了,「只知道她是個風姿絕美的女子。」

秦會之眉頭微鎖,心下暗憂。劍玉姬既然未曾遮面,家主卻只見其風采,未見其面容,這種障眼的法術本是巫宗的秘技,不足為怪。然而憑他對家主的認知,另外一個可能性也不小:家主真是被劍玉姬的美色沖昏頭了。

程宗揚感嘆道:「我原以為自己遇到劍玉姬,會二話不說就拚個你死我活。

就算說話,也沒什麼好話可說。但劍玉姬給我的感覺……」

程宗揚靠在欄杆上,自己都有些不可思議地搖了搖頭,「……竟然像交往多年的故人一樣——你別誤會,我絕對是頭一次見到她,這種女子,我如果見過一面,肯定不會忘記。劍玉姬無論是言談舉止,都讓人如沐春風。連她最後說準備斬斷雲氏和我們的聯繫,聽起來都不像威脅,倒更像是一種善意的提醒。」

秦會之仔細聽著家主的陳述,一邊分辨其中的意蘊。

「這會兒說起來,我自己都有點不信。」程宗揚道:「從頭到尾,我都沒有對她生出一點敵意,後來我覺得情形不對,故意用不客氣的言辭想去撩撥她的怒火,可她始終如一的從容不迫——干!」

程宗揚一把拍在欄杆上,「這會兒回想起來,我才知道劍玉姬最可怕的地方在哪裡。會之,你知道嗎?」

「請公子明言。」

「你個豬!」

秦會之愕然片刻,然後瀟洒地一躬身,「屬下慚愧。」

程宗揚拍了拍他的肩,「看到了嗎?如果別人故意出言不遜,一般人的反應無非是針鋒相對的反唇相譏;或者裝死狗,置若罔聞,任人唾面自乾;或者誠心誠意的認錯;還有一種是開個玩笑,好化解尷尬。」

秦會之沉吟道:「屬下想來是第三種,劍玉姬如此高明,莫非是第四種?」

「我還沒說完呢。」程宗揚道:「換個角度考慮。我出言不遜,第一種反應沒什麼好說的,大家大吵一架,一拍兩散。第二種似乎是有涵養,但在談判中出現,立即就落了下風,讓人存了看不起的心思。第三種更無聊,我都故意了,還認什麼錯?就算你作得滴水不漏,讓我相信你的誠意,結果恐怕更不妙——強硬的覺得你是軟柿子,如果是好人,免不了會心存歉疚。」

秦會之立即道:「公子千萬不必歉疚。」

「得了吧,奸臣兄,我要對你歉疚,我就是傻子。」

秦會之笑道:「家主捷對,屬下佩服。敢問劍玉姬可怕之處何在?」

「如果是第四種,未免顯露聰明,讓人心生戒意。劍玉姬可怕之處在於:她的反應都在正常範圍之內,沒有針鋒相對,沒有讓我看不起她,沒有讓我心懷歉疚,也沒有顯露智慧,讓我生出絲毫戒意——我脾氣發了,威脅也聽了,可從頭到尾對她都沒有半點心結。」程宗揚揉著胸口道:「和她見面,感覺反而很舒服似的。」

秦會之琢磨片刻,「若是如此,劍玉姬似乎也不甚高明。既然是與公子談判,著意引導公子的心意,達成目的,方是上策。」

程宗揚長嘆一聲,「我在路上也是這麼想的。直到站到這梵天寺木塔上,我才想明白——她根本就沒準備談成這樁生意!」

秦會之這下終於詫異了,「那她為何出面?」

「我猜,她這次出面只有一個目的,」程宗揚舉起一根手指搖了搖,「建立信任。」

「信任?」

程宗揚苦笑道:「我知道這話跟瘋了一樣,但劍玉姬確實做到了——不但她說的每句話我都信到十足,而且對她這個人我都有種說不清楚的信任感。她說對我沒有惡意,我真相信她確實沒有惡意。她說想招攬我加入黑魔海,我真相信她不但是認真的,而且不會過河拆橋,玩弄什麼計謀。」

程宗揚拍著欄杆嘆道:「從劍玉姬身上我才學到,一個人無論是機敏過人,才智非凡,還是國色天香,千嬌百媚,無論是修為超凡入聖,天下無敵,還是位高權重,一言興國——在人與人相處中,其實都不是最重要的。真正重要的只有一點:信任感。就算你真是一頭豬,我信任你,你就是神!」

秦會之有些不以為然,「何以至此?」

「你是沒見過追星族和狂信徒。原來我也一直奇怪,為什麼不管哪種傻瓜都有人崇拜呢?現在我才明白,就是他娘的信任。無論是聖哲還是傻瓜,只要能被人信任,就有人願意當飛蛾——何況劍玉姬是來真的!」

程宗揚長嘆一聲,「我終於明白游嬋為什麼會對她死心塌地。這位劍玉姬,絕對是個操縱人心的高手,處理人際關係的天才!她的眼光,就像站在這梵天寺木塔上俯觀天地一樣,比我高得太多了。」

秦會之久久不語。要給人留下深刻印象並不困難,如何把握其中的度,在顯示自己存在的同時,又不引起對方任何負面情緒——鋒芒不露,直入人心,這才是最難的。

程宗揚忽然道:「桃之夭夭——後面是什麼?」

秦會之應聲道:「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還有呢?」

「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程宗揚摸著下巴琢磨半晌,然後抬眼望著秦會之,「什麼意思?」

秦會之愕然道:「公子未曾讀過《詩經》?」

「當然讀過!」程宗揚其實是心裡沒底,不知道這則桃夭在六朝的時空是否有其他意蘊,厚著臉皮道:「考考你不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