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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的滿朝文武中,最震驚的人卻是廖錚。

他還記得年輕時,曾與恩師徹夜研究過魏國的鹽鐵變法與盧國的火耗之變。這兩次變法都不是轟轟烈烈的改革,更像是大風始於青萍之末的開篇。

林輕嵐所言不假,那確實能夠算作兩國國運的轉折點。

令廖錚無法想象的是,為什麼林輕嵐會知道這些,甚至於從中看出了變法強國的門道,最後將這一切歸功於朝臣的堅守與探索,雖然沒有明說行商究竟是好是壞,卻點出了“國辯”勢在必行。

比起北靖王府的那場堂試和行商論中寫到的觀點,林輕嵐今日談及的已經不再是像她這個年紀能想能做的了。

暴雨中,廖錚身旁的年輕後生與林輕嵐針尖麥芒地往來,廖錚卻無心去聽。他重新審視眼前的少女,忽然理解了為何國子監的賈太師要破例讓她進太學,也多多少少明白了為什麼短短一個月里林輕嵐能在岱陸城鬧出這樣的風波。

儘管自己無論如何也無法認可林輕嵐提出的方案,但今日親眼見到了她的鋒芒,之前的輕蔑與惱火便蕩然消散了。

立論結束之後,之後的對辯便交給了葉律。

葉律筆杆子硬,對辯更硬,不僅在觀點上針鋒相對,還常常帶出幾句辛辣的調侃。

而最後姜白石的結論也絲毫沒有讓人失望,他幾乎對此前對方提到的每一條做出了總結與回應,難為他是如何記下的。比起葉律,姜白石要溫和得多,但言語里卻沒有半分退讓。

這一場對辯的精彩,實在超出了很多人的想象。

譬如蔣瀾。

這一場朝議的旁觀對他而言太值得了。一方面是言論的交鋒令人愉悅,另一方面則是趁此機會將朝中的好幾位大臣認了個遍。

平日里這樣的機會並不多,太子雖然喜歡自己,卻只會把一些吃喝玩樂的活計交過來。

人到中年,蔣瀾胸中的溝壑已遠不止於此,他不滿介衍已久——因為真正涉及到朝堂的事,太子多半還是會找介衍商量,他唯一的辦法就是事事提出與介衍相反的見解,以此引得太子的注意。

這麼做有兩個好處,一是或許可以引來介衍的反詰——若能如此,便能借介衍之名一鳴驚人。因為蔣瀾雖是無名之輩,卻沒有人會對成為介衍對手的人掉以輕心。

不過介衍從來沒有讓他如意過。

二來,蔣瀾這段時間看得很明白,太子和介衍的相處並非沒有縫隙,處處與介衍相對,那麼當未來某一天,太子不滿於介衍的某些言行時,自然會想到自己。

今日,這機會便來了。

當桂公公連傘也沒有打就飛奔過來的時候,蔣瀾就知道好戲開始了。桂公公渾身濕透,臉上分不清是雨水、汗水還是淚水,泣不成聲地告訴李鈞,他在北靖王府吃了閉門羹。

介衍昨日早晨還好好的,今日就突然一病不起,就算他身體弱,也太說不過去。

李鈞愣在了當場,可是一開口卻是,“他……他真的燒得那麼嚴重?不要緊吧?”

“哎呦我的傻殿下。”桂公公哭笑不得,“老奴根本連世子爺的面都沒有見着,才踏進北靖王府的大門一步,就被轟了出來。”

“什麼?”李鈞看起來仍是不可置信,他想不通為什麼介衍會做出這樣的反應。

蔣瀾心中暗笑,臉上卻波瀾不興,只單望着廣場中心的輕嵐,一副心無旁騖的樣子。

李鈞才想找蔣瀾詢問他為何推測介衍不願見自己,又想起之前答應了他讓他好好觀看朝議、有事回宮再稟的要求,便只好一個人悶悶地坐回了自己的椅子上。

他無心再去看朝議,整個人霎時無精打采了起來。

三個時辰過去了。

大雨漸漸轉微,雨後初晴,卻也已經到了傍晚時分。

姜、葉、林三人的嗓子都已經變得沙啞,他們一整日都未進食,此刻也終於疲態初顯。

而一旁的安立帝,竟也跟着看了一整日。

洪錦端着吃食,跪在安立帝一側哀求聖上不要熬壞了身子,可他看也不看,目光始終沒有離開兩側木台。

安立帝眼中有光,他不得不承認,李欽的辦法實在妙極——李欽巧妙地將朝臣與自己的矛盾轉換成了朝臣彼此的劇烈爭執,更妙的是,在這一場對辯中,所有人的觀點幾乎都得到了伸張。

而這其中,有不少確實是安立帝從未考慮過的。

雖然當他決定力排眾議進行國辯的時候,就已經下定決心無論旁人如何評價,都要把行商的國策推下去,但今日聽到諸臣的考量,他亦決定稍稍調整自己的計劃。

想到這裡,安立帝有意無意地朝太子那邊看了一眼,李鈞正癱坐在他的椅子上,目光停滯在他眼前的地面,不知道在看什麼。

安立帝冷哼了一聲,收回了目光。

此時,長時間的跪坐讓輕嵐覺得膝蓋略微有些吃不消,當三個時辰過去,她幾乎已經無法憑自己站立起來。

之後對辯的主力幾乎都由葉律與姜白石擔任,因為在“是否應該開啟國辯”這個問題上,除了主題本身,還牽涉到許多景國的禮法、過去的舊例,這些輕嵐一竅不通,並不能夠說出什麼好的見解。

不知不覺中,她的目光落向遠處的李欽和楊玄庭。

想着相隔這樣遠,也許對方並不能注意到自己的目光,輕嵐便放心地打量起來。

她屏息凝神,讓眼中的景象再次變成了由魂線構成的樣子。

周圍的城牆、人們的衣衫、淡藍的天空便褪色成深棕色的暗淡輪廓,金色的魂線如流光做成的骨架,編織成她無比熟悉的世界。

只向楊玄庭投去一眼,輕嵐便怔了怔。

她從未見過有人類的魂線像他那樣燦爛奪目,幾乎讓身邊所有的人黯然失色。

通常情況下,這意味着旺盛的生命力和強健的體魄——而楊玄庭的魂線,讓輕嵐想起負擔了萬物生長的大山,它們的魂線往往在山底,像一條巨大的河流,往往遠遠地就能看見它們的光。

輕嵐久久地凝視着楊玄庭的魂線,心中發出了驚嘆。

等她回過神來,重新恢復到普通視角的時候,她忽然發現,楊玄庭也正望着自己。

雖然她看得不是很真切,只能確定楊玄庭在望着自己這邊的方向,但她有一種強烈的預感——方才他們的視線,大概對上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