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度c小說網

巡備司大牢很安靜。

這裡關押的都是重刑犯,秋後處斬的佔大多數。

而現在距離秋天結束,也就只剩一個月左右。

這些將死之人無論生前多麼邪惡,多麼狂暴,多麼兇殘,多麼狡詐,在將死與必然將死之際,都感受到生命將逝的悲苦。

每個人都很憂鬱,消沉,透過鐵柵欄,能看到他們死寂的臉。

柳子衿由劉老三帶領,走過寂靜長廊,牢中的犯人聽到腳步聲,大多連頭都不抬。偶有抬頭看他們一眼者,眼中也沒有什麼光彩。到處透着一股墓底黑暗般的死氣。

走過男牢,便到了女牢,在這裡,倒偶能聽到抽泣聲,但大多人與男犯一樣,都安靜無比。

劉老三一直走到女牢的盡頭,才停下腳步,這裡的幾間牢房,都是石門鑄就,上面開一小窗。柳子衿透過小窗,看到杜若惜無比安靜的坐在鋪着草席的石床上。

臉上沒有那種將死的消沉和絕望,而是非常平靜,她聽到腳步聲,感受到被人注視的目光,於是緩緩抬起頭看過來,當看到窗口處露出的是柳子衿的臉時,雙眼之中頓時展現出神采,並一下從床上站了起來。

柳子衿實在不理解,她為何要這樣激動。

劉老三從腰間拿下一大串鑰匙,把石門打開之後,道“佛子請便,小的就在外面守着,若有事,喊一聲便可。”

柳子衿點點頭“有勞。”然後推門而入。

劉老三在外面將石門關上,然後便靠在旁邊牆壁上,耳朵豎起聽裡面的動靜。

杜若惜畢竟是反賊,萬一她暴起傷人,那可非常糟糕。要是佛子死在這裡,他的小命也別想要了。

柳子衿推開石門走進房間,才看到在房間的角落裡,還站着一個小丫頭,她看着柳子衿,眼中卻是仇恨的光芒。

柳子衿且不管她,直接問杜若惜“你要見我,所為何事?當今這情形,我不覺得我們見面,還能改變什麼。”

“小女子沒想改變什麼,只是……將死之前,有樁心愿,不了結,實心有不甘。故此才冒昧托上官姑娘請公子前來,想要讓公子幫小女子了了這樁心愿。”杜若惜道,“原本沒抱希望,卻沒想到公子真的來了。單為這個,小女子便要感激不盡。”

“咱們既不是朋友,也不是熟人,並且還站在相對的立場。就算你有未了的心愿,也不該請我幫忙。所以……你是腦子進水了么?”柳子衿問。

旁邊丫頭大怒“你怎麼說話呢?!”

杜若惜伸手制止她,然後苦笑道“小女子也知這件事情實在冒昧,但,這件事情,只有公子能夠幫的上忙,故此,小女子便也顧不了那麼多了。公子是天生佛子,有悲憫之心。小女子眼下將死,希望公子微施佛心,幫小女子一幫。若有來世,定當犬馬相報。”

“若有來世……這承諾的期限倒夠久的。不過既然來都來了,那我權且聽聽,杜姑娘想讓我幫的到底是什麼忙。”

“小女子……想見寧公子一面。”

“寧公子?”

“寧采臣,寧公子……”杜若惜眼中微微湧上一些羞意,還有絲絲遺憾。

柳子衿怔了片刻,隨後道“我記得我上次說過,他是一個和尚。你就算見他,也沒什麼用。”

杜若惜道“他不是一般的和尚……而且無論有用沒用,

小女子都想見他一面。這是我如今唯一難以放下的事情,懇求佛子幫小女子一幫。”

柳子衿道“這個忙我幫不了,也不會幫。”

“為什麼?”杜若惜失望而沮喪的問。

“帶一個和尚見一個女子,這實在太不像話。而且我還是佛子,這種事情,無論如何也不會做的。”柳子衿道。

旁邊丫頭不滿的問“為什麼佛子可以見女子,和尚就不可以。你這是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

杜若惜斥道“入畫,不得對佛子無禮。”

入畫“哼”了一聲,忍着沒再說話。

“她還是小孩子,什麼都不懂,公子千萬不要跟她一般見識。”杜若惜可憐巴巴道。

柳子衿道“你的事情,我幫不了,若是沒別的事,我就走了。”

“公子……真的,不能幫么?”杜若惜眼圈泛紅,裡面隱隱含淚。

柳子衿實在不能理解“一個從來沒有見過面的和尚,連是美是丑,是胖是瘦,是老是少都不知道,僅僅因為幾首詩詞,便如此牽腸掛肚,芳心私許,杜姑娘,你這是不是有點……太……太隨意了?”

“或許是我太寂寞了吧。”杜若惜道,“看似身處一片歡樂的風塵地,每天唱和的都是風花雪月,實則暗地裡是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到來的刀光劍影……我一直以為自己早已經適應了這樣的生活,也自負自己能在這樣的生活里如意隨心,現在才發現,那一切都是假的。我只適合當一個相夫教子的普通女子,而不適合摻和到世間一切紛亂的事情里去。但是命不由人,回頭無路。我以前一直以為選擇是一件事情的開始,現在才知道,選擇是一切事情的結束……”

柳子衿不想聽她感嘆這些,直接道“每個人有每個人的命運,你的命運便是如此,既然無力改變,那就無奈接受吧。”

說完,轉身便要走。

劉老三在外面聽着房裡的說話聲,忍不住感嘆,他娘的,佛子就是佛子,在這麼漂亮的女人面前,都能這麼冷漠無情,厲害,要是自己可做不到,真他娘的,這就是佛子跟凡人的區別啊。

不過,聽起來,佛子不是杜若惜的負心漢啊……

那看來,他確是上官姑娘的負心漢了……

於是心裡已然又安定上幾分。

“公子……”杜若惜帶着哭腔的聲音響起,“你不願帶他來見我,但能幫我帶樣東西給他么?”

柳子衿重新轉身看向她“什麼東西?”

杜若惜從懷中掏出一方摺疊起來的靛青色手帕,雙手捧着遞給柳子衿“一方手帕。萬望……萬望公子,千萬不要拒絕。”

柳子衿看到手帕上繡的還有字跡,但不知道是什麼。

不過看着杜若惜眼中淚水泛涌,幾欲溢出,實在忍不住嘆了口氣“對一個素未謀面從不相識之人動如此深情,真不知姑娘是勇敢感性還是愚蠢衝動。”

“公子……是答應幫小女子這個忙了?”杜若惜淚珠掛上晶瑩的喜意。

柳子衿道“我不敢確定他是否會收。畢竟這是女子送的東西。”

“他收與不收,已經不重要。只要……他知道就行。”杜若惜道。

柳子衿伸手接過手帕“一定送到。”

杜若惜眼淚立刻涌下,隨後用顫抖的聲音道“多謝公子。大恩大德,

來世必報。”

“舉手之勞。”柳子衿說完,轉身離開。

當劉老三把石門重新鎖上,杜若惜開始坐在石床之上痛泣。

有悲傷,有歡喜,有期盼,似乎也有……釋然。

柳子衿走出巡備司大牢,向楚小六道“上官姑娘還有些事情,估計要等會兒才能出來,你再在這裡等她一會兒吧,我先走了。”

楚小六道“恭送佛子。”

柳子衿忍不住笑了一聲,然後從上官雲飛那搶了輛馬車坐了上去。

一時心情頗為複雜。

過了良久,從懷中掏出那方手帕。

靛青色,素雅,深重,布料上佳,紋理漂亮,還有着淡淡香氣。

盯着這方手帕看了一會兒,柳子衿開口道“杜姑娘……寧采臣那傢伙……是個剽竊犯啊……你這傾心傾的……很冤啊。”

一邊搖頭,一邊將手帕展開。

這才發現,柔軟的手帕里,還有一根細細的繡花針,針眼之上,還連着一條黑色絲線,線的另一端,連着手帕上一個正好綉完的字。

那是一個“願”字,線的那端,便連在“心”字底的最後一點上。

杜若惜繡的是一首詞。

春日宴,綠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陳三願一願郎君千歲,二願妾身常健,三願……

戛然而止,針未斷線仍連。

但是“如同樑上燕,歲歲長相見”這十個字,卻永遠沒有機會再續上了。

寧采臣寫的詞,無意間卻正是杜若惜的心。

不知為何,一時之間,柳子衿有些動容,感嘆唏噓,第一次在這個世界,在一些不相干的人身上,發現一些鮮活生動的東西。

自打來到這個世界,大多數人的命運,他都是毫不關心的。

也從未去想過,別人的人生,別人的命運,別人的生活,別人的感情到底是什麼樣的。

而現在,他有些忍不住的去想,杜若惜的人生是什麼樣的,她在十年前的那件震驚南北兩陸的蕭家案中,到底扮演了什麼角色,又在之後,經歷了怎樣的漂泊與危險,最後,又是如何以柔弱女兒身,帶着一顆堅如鐵的心,在明知有可能一去不復返的情況下,一雙繡花鞋,跨過雄偉城門,迎着界光或頂着大雨,重新走進建康城。

又或者,那是一個無晴無雨無風的天氣也有可能。

總之,她回來了。

她不再是之前的那個她,而是成為了紅袖招第一魁首,艷名滿京城,紅袖勾人心。

每一天,都有各種貴人登門,要與她喝茶、聊天,要聽她彈琴,要在她面前炫耀自己的勇武與才華。

但是她內心之中,卻藏着些唯有寥寥數人知道的心事,和無人知道的心緒。

一願郎君千歲,二願妾身常健。

反賊杜若惜,那個慣於演戲、暗藏玄機、甚至曾經對他發出過威脅的女子,原來是這樣一個女子。

在車廂中盯着手帕上最後一個字,沉默半晌,柳子衿重新疊起,針線也和先前一樣,一併裹在裡面。

隨後放入懷裡。

她是在綉這些字的時候被抓的吧?

可惜,妾心如皎月,郎心似鋼鐵。

“寧采臣那和尚太無情,我也沒辦法啊。”他閉上眼感嘆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