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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節怒

初秋的後半夜,寒意浸透袖底。茫茫海面黢黑幽靜,映照穹空星光點點。巨型的英國商號郵輪破波而行,船身兩側雪色浪花蹁躚起舞。

偌大郵輪,甲板上卻空無一人,唯有印着商會標誌的旌旗漫卷。

男子高大身影被夜色染透,孤獨孑然。他從船艙走出,涼風拂面,濃黑鬢絲隨風繾綣。

鐵灰軍服挺括,長靴逞亮。

點燃雪茄,深吸一口之後,吐出絲縷青煙,更像是吐出滿腔濁氣。

明明是躊躇滿志北上,為何他有種顛沛流離、居無定所的悵然?從軍十幾年,宦海浮沉,夜深人靜才感疲憊。

身後傳來軍靴踩踏甲板的蹭蹭聲,他警覺回眸,是他的得力幹將、第二十一師師長楊嗣發。手彎搭着他的黑呢大氅,楊嗣發道:“督軍,夜風涼了......”

白雲歸將半截雪茄隨手丟入浩瀚海洋,接過下屬手裡的大氅,披在肩頭。

“我們還有幾日才能到天津?”白雲歸遙視遠方,問道。

“倘若無大風暴,十日左右吧!”楊嗣發答道,“從塘沽口的德國租界登陸,藉助德國人的庇護,兩日之內便可以兵臨京都城下......”

想到這些,楊嗣發不由欽佩白雲歸手下另外一位神秘的謀士。既跟德國領事館交情不淺,拿到了德國租界的庇護權;又跟英國商會來往密切,借來英國商會的商用郵輪;還用計避開了吳宜將軍的海軍艦隊,讓白雲歸從俞州神不知鬼不覺調出五萬精兵北上。

此人是誰,白雲歸一直諱莫如深,連身邊親信亦不透漏。

此番手筆,簡直有通天之才。

白雲歸頷首,目光游離望着茫茫無際的海面,半晌問道:“嗣發,特派專員明日應該可以到達俞州吧?”

“若無意外,應該是明天。督軍在擔心這個?要不要屬下叫人給俞州發報?”

白雲歸沉吟須臾,道:“算了,免得亂了東陽的步子。這樣貿貿然發報,他還以為咱們出了什麼事......”

楊嗣發深覺這話在理,便沒有堅持,笑着寬慰白雲歸:“督軍放心,東陽處事達練,定會不負督軍厚望。”

“我不擔心東陽。他跟了我十幾年,能力如何我心中清楚......我擔心夫人......”白雲歸濃眉微蹙,“但願她別弄巧成拙......”

楊嗣發愕然:“督軍,您不是說夫人可信嗎?”他還記得會議上,督軍篤定的聲音,不要小瞧了女子,特別是繞指柔的女子!

白雲歸苦笑:“我並不覺得她可信!東陽的性格沉穩有餘,激進不足,我要是告訴他,夫人不足以擔當大任,怕他自己心裡沒底,先亂了陣腳。”

楊嗣發詫然:“督軍,這樣一來,會不會太冒險了?”

“我們如今走的路,哪一步不是冒險?”白雲歸眼底掠過一絲堅定,“但願沒有看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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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派專員的專列,晚上八點多才到。車站警戒,戎裝士兵重槍守衛,清空了旅客。站台明燈全開,白熾燈光如晝,照徹了夜空,光束似游龍輕舞。

專列緩緩停靠站台,數十名便衣近衛下車,列隊守衛森嚴,才見走下一名深色條紋西服的中年男子,身軀微胖,面容肅穆,頗有上位者的威嚴與冷酷。

此人叫姚文訊,曾經是大總統的貼身副官,後來幫助大總統用特殊手段“選舉”上位之後,封了中央財政廳財政次長。聽聞為人陰刻,手段殘暴,曾經鎮壓學生運動,組織暗殺敵對勢力,雙手沾滿無辜鮮血。

是個聲名狼藉的。

慕容畫樓上前,含笑跟他見禮。她今日一襲水紅色並蒂荷花紋蜀綉旗袍,華燈照耀下,似晚霞旖旎,璨然笑容灼灼,有震懾心魄的美麗,耀目明燈亦被她瀲灧姿容奪了華彩。

姚文訊失神剎那,繼而笑道:“我說怎麼屢次邀請白督軍北上,他遲遲不肯動身。金屋藏了這樣的天仙,換做是我,也挪不動腳啊!”

四周隨從都附和輕笑。

慕容畫樓纖濃羽睫微垂,雙頤含赧,才恬柔一笑:“姚專員說笑了。一路辛苦,先下榻休整,再敘別話!”

“那就有勞夫人了!”姚文訊呵呵笑道,態度溫和,眼眸卻貪婪般落在慕容畫樓曼妙的腰身,毫無剛剛下車的嚴峻。只是那雙眼睛好似能透過她渾身錦繡絲綢,將她看遍,令人特別不適。

上了車,她長舒一口濁氣。

李爭鴻亦察覺姚文訊看慕容畫樓的神色有異,專盯着她玲瓏柔軟處,毫不避嫌。李爭鴻眸子里怒焰灼熱,扭頭跟慕容畫樓道:“夫人......那個姓姚的......該死!”

他都看出來了,慕容畫樓便知不是自己的錯覺,心底也蓬起一簇怒火。她斂住情緒,才道:“他是軍人出身,可能性子粗魯,不懂得避諱......如今人家是專員,代表大總統,咱們言行要謹慎,不能授人以柄啊!”

李爭鴻壓抑憤怒,道是。

包下俞州最豪華的醉瓊林飯店,派了駐軍守衛,姚文訊一行人對此周到的安排很是滿意,漸漸笑容更濃。

“怎麼不見白督軍啊?”洗塵宴上,慕容畫樓與程參謀作陪,姚文訊酒足飯飽,才問起這話。

程參謀忙將準備好的說辭告訴姚文訊。

“去了日本養傷?”姚文訊臉色驟變,“怎麼這樣不巧啊?我這奉命接白督軍北上......”

“前日收到特派員南下的電報,屬下就給日本去電,請督軍火速回國......”程東陽笑容恭敬,“督軍已經動身了,最遲五日後便可以到俞州。”

“五日?”姚文訊冷笑,犀利眸子從程東陽身上掠過,“你當公務是兒戲?”然後轉眸深深望着慕容畫樓,聲音輕了一分,“請夫人轉告督軍,讓督軍準備妥當,咱們三日後早上九點啟程......”

程東陽後背一緊。

慕容畫樓眼眸微斂,果斷笑道:“我定會轉告......”她揚眉一笑,水晶吊燈下,神采如美醪,熏香醉人。

姚文訊目光更加炙熱。

回去的路上,程東陽微帶歉意:“夫人,我沒有想到這廝如此猥瑣不顧顏面......您受委屈了!”

他也看得出姚文訊對美色的垂涎。

慕容畫樓一動不動,將自己藏匿在陰影里,好似一樽雕塑,沒有答話。緊抿着唇線,透出她的不悅。

程東陽惴惴不安。夫人是老式的大戶小姐,哪裡受得了這樣的屈辱?那姚文訊果然是外界傳說那般,斯文掃地,猥褻無恥。

“三日,來得及嗎?”慕容畫樓突然道。

程東陽微怔。

便聽到她繼續說道:“督軍留你下來拖延專員,三日的功夫可來得及?”

“夫人無需操心,屬下會安排妥當的!”程東陽戒備道。

“那麼,五日來得及嗎?”慕容畫樓又問。

程東陽覺得她的話,好似一把利刀抵住自己的後背,涼颼颼的鋒利慾刺穿他的心臟,饒是練達,亦無處遁形,他嘆了一口氣,道:“若是有十日,便是穩贏!”

說罷,他便聽到身後如冰霜刺骨卻軟綿低柔的聲音:“程參謀,我不知道你準備用什麼法子。但是我有一計,供你參考......”

女子綿絮嗓音,在昏暗車廂里幽幽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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