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解語這幾晚總是睡得不安穩。一閉上眼,便看見范朝風坐到自己面前,笑着跟自己說話。可無論自己如何用力,就是聽不清他說什麼,想靠近他,卻如隔了一層幕障一樣,怎麼也靠近不了。她想哭,想撒嬌,想跟他鬧,他卻就坐在她觸手可及的地方,笑嘻嘻地看着她。這種感覺讓她覺得很難受,心裡堵得慌。
早上起來,也懶懶地,不願見人。只有則哥兒能過來和她說說話。
這日清早,屋子裡就悶熱的厲害。屋外的天空也是黑雲沉沉,似乎是大雨將至的樣子。又總也下不下來,只是端着架子,居高臨下地戲弄世人,只讓人恨不得上去抓了賊老天的衣領,大吼幾聲“尼瑪要下雨就下啊天天憋着算什麼啊有木有啊”
阿藍見夫人近來越發心浮氣躁,便去小廚房做了夫人愛吃的冰鎮酸梅湯,端過來給夫人解暑。
小廚房裡,幾個僕婦聚在一起竊竊私語,見阿藍過來,便趕緊散開了,裝沒事人一樣。阿藍心知異樣,只裝作沒看見。等端了酸梅湯去正屋,夫人慢慢吃的時候,阿藍便又抽身悄悄到了小廚房後面,躲在牆根底下聽那些僕婦們在說什麼。
就聽裡面一個聲音粗啞的僕婦低聲道:“我家寶兒早上出去買菜,聽見那面街上的人都在議論紛紛,說是營州被夷人佔了,咱們四房的主子范四爺殉國了。”
裡面就有僕婦捂住了嘴倒抽氣的聲音,又有人低聲詢問道:“可做得准?我們這邊街上怎麼沒有人說起過?”
就又有人不耐煩道:“我們這裡是什麼地方?那些逃難過來的人怎麼會到我們這條街上來?”
裡面一陣沉默。
半晌,又有人遲疑道:“我看,這事兒多半是真的。昨兒晚上大門口那裡是我們家那口子值夜。半夜裡有人叫門,打開一看,卻是咱們四房的大管事范忠。我男人說,范忠一身縞素,進了門就往內院去了。”
廚房的人這次又齊齊抽了口冷氣,異口同聲問道:“真是范忠?”
那人沒有說話,似乎是點了點頭。
阿藍在外面聽着,已是淚流滿面,便捂了嘴,無聲地抽搐,只是忍着不出聲,依然貼了牆壁,仔細地聽着。
只聽屋裡人又沉默了半晌,就有人嘆了口氣道:“人的福氣果然是一定的。在這個地方多了,別的地方就少了。真是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
也有人附和道:“這話通透。我們四夫人,哪一樣不好?人品樣貌就不說了,還頭胎就生了嫡長子,且四爺對四夫人那更是沒得說。到現在,一個屋裡人都沒有。我還常跟我們那口子說,你若是能象四爺對四夫人那樣,百依百順地對我一日,我立時死了都值。”言罷,又故作神秘道:“你們猜我那口子怎麼說?”
“說啥?”
“我那口子說,寧願和我打打鬧鬧,天天鬧彆扭,一起過到七老八十,也好過千好萬好,卻只能在一起過一日。”
眾人聽了,卻是笑起來:“瞧把你美的”
“你們知道啥?四爺和四夫人這就是兩人過得太好了,所以不得長久。”
眾人說了半日,終覺得心裡像是壓了塊大石頭,沉甸甸的,也不再閑聊了,便各自散了。
阿藍這才捂了嘴,跑回自己屋子裡,先將臉埋在被子里,痛痛快快哭了一場。
秦媽媽正好有事過來找阿藍,看見阿藍哭成個淚人兒,便詫異道:“你這是怎麼了?誰給你臉子瞧了?”
阿藍抬頭看是秦媽媽,便哇地一聲撲上去,抱着秦媽媽又哭了個天昏地暗。
秦媽媽好容易哄好了阿藍,才從阿藍嘴裡得知了此事。
一時秦媽媽也覺得天旋地轉,便哆嗦着扶着一旁的椅背慢慢坐下了。又看着阿藍,無意識地說道:“則哥兒過一個月才滿四歲。這以後可怎麼處?”
阿藍抽抽泣泣地拉了秦媽媽,問道:“秦媽媽,我們可是要跟夫人說?”
秦媽媽臉上也垮了下來,一瞬間象蒼老了十歲。
兩人正不知如何是好,太夫人的大丫鬟夏榮紅腫着雙眼,從春暉堂過來了。
見了秦媽媽,夏榮低聲道:“太夫人有事要四夫人過去一趟。”
秦媽媽見了夏榮的樣子,什麼都明白了,強忍了淚,點點頭,“姑娘在這裡等一會兒,我去叫夫人。”
安解語剛剛喝完酸梅湯,正拿着個羽毛團扇慢慢扇着,斜躺在小偏廳的貴妃榻上,等着不時而過的穿堂風,才能稍減些躁意。
秦媽媽進來,見這小偏廳四圍都放了冰,可夫人還嫌熱。昨兒晚上她不放心,半夜起來看看夫人睡得如何,卻是聽夫人在睡夢裡笑得咯咯兒的,似在跟誰說話。仔細聽過去,卻又完全聽不懂她在說什麼。便嘆了口氣,輕聲道:“夫人,太夫人讓您過去春暉堂一趟。”
安解語睜開眼,看見秦媽媽一臉關切地樣子,微微皺了皺眉,懶洋洋地道:“知道了。”便起身,在齊人高的大穿衣鏡前隨便照了照鏡子。
她今日穿得是月白短襦,配煙灰裙子,扎着淡粉色的腰帶。頭上只帶着一根白玉簪子,斜斜地插在腦後的墮馬髻上。
安解語左右照了會兒,問秦媽媽道:“這樣去見太夫人,是不是太素了些?不甚恭敬?”
秦媽媽忍了淚,低聲道:“大熱天的,這樣看着更清爽。”又道:“太夫人不是那樣計較的人。夫人還是趕緊過去,遲了才是失禮。”
安解語覺得秦媽媽怪怪的,就多看了她兩眼。
秦媽媽不自在地轉過頭,對着門外道:“太夫人那裡的夏榮姑娘正等着呢。”
安解語聽太夫人派了大丫鬟過來,知道定是要事,也不再羅嗦,起身叫了阿藍,便一起過去了。
春暉堂的小佛堂里,太夫人坐在佛龕下首的第一張椅子上,大夫人程氏立在一旁。兩人都眼角微紅,面色沉肅。
夏榮將四夫人帶進小佛堂,便順手帶上門,守在了門口。
小佛堂里,就只剩下太夫人、大夫人程氏和安解語三個人。
安解語心裡莫名的慌亂,忍不住開口問道:“娘,您叫媳婦過來,可是有要事?”
太夫人看了安解語一眼,招手道:“老四家的,過來我這裡。”
安解語慢慢走了過去,將手放在太夫人手裡。
太夫人握着她的手,重重捏了一下,道:“你坐下吧,有事和你說。”
安解語看了大夫人程氏一眼,猶豫道:“大嫂沒坐呢,媳婦怎麼敢先坐下。”
太夫人便也對程氏道:“你也坐下吧。”
程氏點點頭,坐到對面去了。
安解語便在太夫人旁邊的椅子上坐下。
太夫人握着她的手,嘴唇翕合了好幾次,終於狠下心來,道:“解語,有件事和你說。說之前,娘只望無論怎樣,你要記着,你還有個孩子。若是你有個三長兩短,想想你的孩子會怎樣吧。則哥兒才四歲,別人再親,都比不過自己的親娘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