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當——”“哐當——”

在一片海浪般的顛簸中，大雄慢慢睜開了眼睛。

他發現自己處在一個碩大的立方體容器中，目測體積有個1000立方米，四面牆壁都是由合金構成，呈現出一股暗淡的藍色。阿蘭·瑟就站在自己旁邊，從這個角度看，能看到他那雙鋼鐵鑄成的腳上也有諸多磨損痕迹……幾米開外，則是站着一個碩大的機體，背對着他，似乎是在位於牆壁上的一塊電子屏幕上操作着什麼東西。但很快，這個半透明的巨大機器人就像是察覺到什麼似的，忽然停下手頭的事，轉過身，用那雙冰藍色的光學鏡凝視大雄。

“你醒了。”艾格尼斯短暫地說道，“歡迎來到卡拉大星雲的母文明世界——卡拉星。野比大雄先生，由於我們的文明領袖：希爾達·n·卡拉女士向你以及阿蘭·瑟先生髮出邀請，現在開始，行星護罩的對外防禦措施將對你們二人暫時打開。預計十五分鐘之後，我們就能到達希爾達女士的宅邸，屆時你可以與她進行一番深入交流。”

他的語氣、神態都一如往常，讓大雄不禁懷疑剛才那場戰鬥到底是不是自己臆想出來的……可身體上的酸痛卻在提醒他並非如此。

方才的死敵一下子變得這麼客氣，讓他覺得很古怪。但由於他心中是真的有鬼，也就不敢質問艾格尼斯“剛才為什麼攻擊我”之類的話題，萬一他真的把檢測到雨飛燕一事說出來怎麼辦，可什麼都不問又顯得自己太奇怪了……想來想去，大雄還是問了個折中的問題。

“我記得已經把你破壞掉了。”

“我是無法被破壞的。”艾格尼斯用平靜的語調回答道，“這在宇聯中並非什麼機密，因此我可以正面回答你……剛才，你破壞掉的僅僅是我的軀殼。而我有無數具軀殼，這具壞了，我可以進入下一具，下一具壞了還有下一具……同時操作六位數的軀殼對我來說也不是什麼難事。”

“艾格尼斯並非只是一段代碼、一個ai那麼簡單，他是一種‘意識集合體’。卡拉星的科學家將集群意識銘刻在正子電路上，並將其轉換編碼，最終形成了一種名叫‘鏡面’的全新意志，鏡面才是艾格尼斯的真面目。”阿蘭·瑟在一旁補充道，“在大規模宇宙戰爭中，艾格尼斯才能發揮他的作用，比如用自身散射光速，形成一個低真空陷阱之類的……借一個傀儡的身體和你對打，不過只是小打小鬧罷了。”

“哦……”大雄有些心虛地眯起眼睛，小心翼翼地試探道，“那麼，剛才發生的那場衝突……你可以給個解釋嗎？”

“我無權向你解釋任何事，如有疑問，可以在之後的會談中向希爾達女士提出。目前，她是這顆星球上唯一一個還在活動的個體，也只有她能解答你的疑惑。”說完這句話之後，艾格尼斯又把身體轉了回去，繼續在電子屏幕上敲敲打打，儼然是不準備和大雄溝通了。

直到這時，大雄才意識到自己正處在一座巨大的電梯上，周遭那些半透明的實心層都是冰塊！他們正在穿越八千米厚的行星護罩，前往卡拉星的內部。高牆內的世界，即將在他面前完全展開。

————

“轟————！！”

太空電梯終於走完了這趟八千米的路程，衝出隧道口，預先設置好的軌道開始變更，使得整座電梯減速，也讓大雄更好地觀察到了卡拉星的實景。

這裡的光線非常幽暗……由於行星護罩是整一個倒扣在星球上面的，再加上該星系的恆星吃了一發安息日，導致氫氦聚變不足，太陽的光能根本就無法穿透行星護罩。理論上來說，整顆星球應該都處於永遠的黑夜之中。但好在總算還是有一些基礎設施在運轉着，下方的城市藉此得以散發出一點點光亮……但這種光是冰藍色的，很柔和，很暗淡，絲毫沒有霓虹閃爍、燈紅酒綠的感覺，反倒像被關在玻璃瓶中的螢火蟲。

城市的高層建築林立着，像一座座巨大的冰雕。

安靜。

死一般的寂靜。

一束光從頂上灑落下來，宛若乳白色的星河。

在茶道中，也提到過一種安靜……那是一種與周邊景緻融合在一起後的靜謐，是內心的安寧。可下面的城市不一樣！整座城，任何角落都看不到人的影子，沒有人的聲音，甚至連動物的聲音都沒有。城市本身是安靜的，一點點聲音都發不出來，像是陷入了某種永遠都不會醒來的長眠。毫不誇張地說，太空電梯在軌道上滑行的“呲呲”聲，就已經是四周唯一的響聲了，因此它也大得嚇人……這股聲音回蕩在城市上空有種莫名的孤獨感，讓大雄不禁聯想到了鯨魚。

鯨魚都是用聲波來交流的……在孤獨的大洋深處，它們發出獨屬於自己的音波，讓這股震動順着洋流傳遞出去。但有一隻鯨魚的鳴叫頻率和別的鯨魚都不一樣，因此，它註定只能一個人徜徉在冰冷的海水之中，永遠都無法和自己的族qúnjiāo流，放出的聲波也不會有別的鯨魚來回應……體型碩大的鯨魚本就是孤獨的種族，可這麼一來，這隻獨特的鯨魚就成了世界上最最孤獨的鯨魚。

卡拉星就像這隻擱淺的鯨魚。

它沒辦法和別人交流了……

這裡的行星護罩和賽托爾星上的鋼鐵穹頂可不是一個級別，一個是網，一個卻是牆。此時，大雄抬頭望去，這層厚重的大牆壁正在一點一點遠離自己。他發現行星護罩的最內側是會發光的，有淡淡的熒光在這堵堪稱藝術品的宏大牆壁上緩緩流動着，勾勒出一個個連接在一起的六邊形，從下方看去，行星護罩的內側像極了一個巨大的蜂巢。

六邊形的堅固是毋庸置疑的，很多文明都喜歡將這個圖案當做“防禦”的象徵，卡拉星也一樣……或許，當他們抬頭望天時，看到這樣的蜂巢狀圖案遍布天際，會油然而生一股安全感？大雄不得而知。

……

就在他觀察四周的同時，太空電梯已經完成了二次減速和逆向噴射，開始向城市中心的降落處並軌。放眼城市，作為太空電梯軌道而存在着的粗壯“纜繩”其實還有很多，但它們都靜止不動，表面似乎還蓋着一層厚厚的冰霜，連晃都不晃一下……看來確實已經很久、很久沒有人造訪過卡拉星內部了。

進入城市，大雄感受到一陣刺骨的寒氣，像是進了一座巨人的冰雕庫。卡拉星人對建築有着獨特的審美，規劃更是和地球人有着天壤之別……自從加入宇聯，成為元老之後，卡拉大星雲在泛文明圈中的地位激增，轄區內的管理星球對卡拉星人都有着或多或少的政策優惠。或許正是因為這個，母文明的大多數居民都搬走了，反正只要有一張卡拉星人的身份證明，走到哪裡都有人巴結你，不管是找工作、創辦企業，還是單純為了養老都很方便。這麼一來，有抱負、有衝勁的人都走了，留下的卡拉星就顯得很是空曠，死氣沉沉，人口也逐漸變得稀少……

在這顆星球上，土地是最不缺的，沒有人會願意住在公寓那樣沉悶壓抑的建築里。由政府統一分封領土，至少能保證每一家站在自己的疆域中，視野之內看不到除自身領地之外的建築。至於交通便利問題……像這種高度發達的文明，空間躍遷就更不是個事兒，沒必要去擔心。倒不如說卡拉星人很適合這種生活，絕對的舒心，絕對的自由，在自身領地之內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每一個家族的“領地”內，都會有一座鐘擺型的超大建築，這就是該片區域內的“信標”。

太空電梯最終接觸到了地面，發出一聲沉悶的聲響，沒有一點加速後重壓的感覺，平穩得就像倒車進了某個高級停車場……透過密封窗，大雄可以看到旁邊的艙位上也有很多同樣尺寸的太空電梯，但它們的外壁上卻很乾凈，看上去像是有人定期來掃除過。

“除了你說的希爾達女士之外，這顆星球已經沒有人在活動了嗎？”

“是的。”艾格尼斯答道。

“可……我看這個大型機場還在運作啊。”大雄指了指遠處閃爍不停的信號燈，以及太空電梯腳下負責接通陸面的大型機械臂，“設備也沒有老化的跡象，這也是你在管理嗎？”

“現階段，負責管理卡拉星大小基礎設施的不是我，而是由科研團隊於五十年前研發出的超高性能白矮星點陣式人工智能——諾亞。他同時還控制着連接所有公民的‘夢境’，以其強悍的運算能力為他們編製出想要的夢，冗餘的計算力則用來操縱整個卡拉星的其餘設施。由於整顆星球進入低能耗狀態，需要它做的其實不多，無非就是定期安排機器人來維修一些損壞的設施而已……而對外行星防禦工作則由我負責。”

一個主外，一個主內，分工相當明確。

“我大概懂了……”大雄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聯想到地球上的一些情況，他又轉過身問道，“阿蘭先生，這個問題可能多有冒昧，你見諒……”

“你問。”

“在你之前的文明中……”大雄小心翼翼地考慮措辭，他也不想讓那段很明顯不堪回首的回憶傷害到阿蘭·瑟，“像你們這樣的機器人，一般都從事於什麼工作呢？為什麼你會變成角鬥士？”

“我們……從一開始被製造出來，除了解放人類生產力之外，就只剩下一個目的——那就是供人類取樂。”阿蘭·瑟的聲線沒有絲毫波動，現在的他似乎已經強大到可以無視過去遭受的痛苦了，這不失為一種堅韌的強大，“我從誕生開始就是角鬥士，但他們在生產我的時候出了差錯……我的正子腦中，有一行序列代碼寫錯了，所有0都變成1，1都變成0，這就導致所有東西都反了。以此為基礎，我成功獲得了一種其他機器人沒有的東西——靈魂。大雄，靈魂讓我強大，靈魂讓我自由。我有能力去反抗那些刻在腦子裡的東西，這……就是讓我比同類強大的原因。”

說到這兒，阿蘭·瑟看了一眼艾格尼斯，歪了歪腦袋，大雄卻分明從這個小動作中看出憐憫。

自由木偶對提線木偶的憐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