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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玄都取過“傳國璽”和“素王”,重新落回滿目狼藉的廣場上。

承天門的城門已經被龍老人以後背撞毀,門戶洞開,透過長長的城門洞,可以看到皇城內密密麻麻的禁軍,只是這些禁軍膽氣已喪,不敢踏出城外半步。

當李玄都的目光掃來的時候,所有禁軍竟是下意識地向後退了一步。

不過李玄都並不在意他們,他在等待另外兩人。

不多時後,兩道身影從天而降,正是秦清和被聖人附體的“謝月印”。

聖人畢竟是聖人,哪怕不是本尊,也十分難纏棘手,故而秦清略顯狼狽,手中寶刀已經毀去,反觀“謝月印”,仍舊是完好無損。

不過兩人的神情卻剛好反了過來,秦清臉上帶着淡淡笑意,“謝月印”卻是神情凝重。

李玄都望向“謝月印”,說道:“大勢所向。”

“謝月印”沒有說話,只是嘆息一聲。

畢竟不是本尊降世,縱然是他,也無法以一敵二,更不必說扭轉局勢了。

李玄都將“傳國璽”交給秦清,自己留下了“素王”,然後望向“謝月印”,問道:“不知聖人有何賜教?”

“謝月印”問道:“你們打算如何處置儒門?”

秦清看了李玄都一眼,沒有說話,畢竟李玄都才是公認的未來大掌教,甚至現在已經可以把“未來”二字去掉,李玄都就是道門大掌教。

李玄都道:“我一直認為,理學聖人和心學聖人推崇的三教合一,是為正途,儒門和道門之爭,不過是以誰為主的問題,並非是你死我活的生死大仇。”

“謝月印”長長嘆息了一聲:“三教合一。”

李玄都不再說話。

秦清掌托“傳國璽”,同樣沉默。

如今的翁婿兩人,一個得了“素王”,讓儒門俯首,可稱三教之主,一個得了“傳國璽”,改朝換代,是為人間帝王。

兩人的態度,便代表了人間的態度。

時來天地皆同力,運去英雄不自由。

如今的人間,已經不再是聖人的天下。

縱然是聖人,也要無能為力無可奈何。

“謝月印”有些釋然,笑了笑,雖有幾分澀意,但並無太多悲憤。

月有陰晴圓缺,人有興衰禍福,世上哪有萬世不變的道理?儒門如此,道門同樣是如此。

“謝月印”抬起手,又緩緩放下,輕聲道:“人間世,人間事,人間之人自了之。”

李玄都抱拳道:“恭送聖人重返天上。”

一個虛幻的光影脫離了謝月印的身軀,向天上而去。

李玄都和秦清舉頭望去,目送這位聖人離世。

只剩下一個昏迷不醒的謝月印。

……

霍四時見大勢已去,下令打開所有城門,親自出迎王師,三大營將士放下手中兵器,出城投降。

另一邊,梅盛林也率領百官出城迎接二位殿下。

帝京城,就這麼一戰而下。

到了此時,李玄都並無太多喜意,只剩下唏噓感慨,他三入帝京城,終於在最後一次,功成圓滿。

……

受損嚴重的永定門緩緩開啟,身着各色官袍的公卿大人們魚貫出城。

為首之人是梅盛林和霍四時。

燕王和趙良庚已經逃出帝京城。

一支身披玄甲的騎軍徐徐行來,沉重的馬蹄聲交織在一起,如同滾

滾不休的雷霆之聲。

待到他們立定之後,殺伐之氣撲面而來,讓這些養尊處優慣了的公卿重臣們不由得一陣心神目眩,繼而生出一股子懼意。

有人不自覺地縮脖子咽口水。還有人已經兩股戰戰,幾欲先走。

就在這時,一道身影從天而降,正是秦清。

霍四時和梅盛林立時拜倒在地,兩人身後的百官也隨之跪了一地。。

所有騎兵同時翻身下馬,然後單膝跪地。

秦襄景修等將領也下馬行禮。

無數聲音響起,山呼萬歲,好似滾滾巨浪,排山倒海。

此時天地間分明有萬千人,卻又彷彿只有秦清一人。

秦清微微張開雙臂,閉上雙眼,沐浴山呼。

……

李玄都沒有與秦清同行,而是去見了道門之人,還有那些被暫時關押的儒門之人。

被俘之人有:社稷學宮大祭酒黃石元萬象學宮大祭酒寧奇金陵書院山主齊佛言白鹿書院山主盧北渠太室書院山主錢心炎岳陽書院山主南宮大成隱士白鹿先生偽仙陳眠偽仙納蘭絮。

除了萬象學宮大祭酒溫仁身死之外,天心學宮大祭酒謝恆天心學宮大祭酒楊松聖人府邸姜夫人隱士金蟾叟隱士赤羊翁選擇突圍逃走。

李玄都沒有急於追殺逃走的儒門之人,龍老人已死,聖人已經重歸天上,大局已定,這些人不過是瓮中之鱉罷了,苟延殘喘,不足為慮。

李玄都一直信奉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所以他不打算大開殺戒,而是讓人將這些放棄抵抗的儒門之人請到了玉盈觀,他要與眾人談一談。陳眠和納蘭絮則直接被李玄都歸入道門這邊。

玉盈觀的正殿十分開闊,除了一尊太上道祖的塑像之外,並無他物。

李玄都讓人在殿中擺了蒲團,他與秦素坐在正中位置,背對着太上道祖,左邊是列席的道門之人,右邊是被俘的儒門之人。

這次出席的道門之人,分別是:沈元舟白綉裳張鸞山蘭玄霜太微真人三玄真人萬壽真人蕭時雨冷夫人左雨寒,都是道門之中頗具實力的“一方諸侯  ”。

待到眾人分而落座之後,李玄都當先開口道:“這次請諸位來,無他,唯有‘太平’二字。”

眾人皆是望向李玄都,靜待下文。

李玄都接著說道:“聖人離世之前,曾經問我,要如何處置儒門。我說三教合一乃是大勢所趨,聖人並未反對。眾所周知,我並非反對儒門,也從未想過推翻覆滅儒門,曾幾何時,還有人說我是最像儒門弟子的道門弟子,我反對的是那些為了一己私慾而曲解先賢道理之人,亦或是好話說盡而壞事做絕的偽君子之流,如龍老人這等逆勢而動罪大惡極之人,便不得不殺。”

在座之人,無一不是心思深沉之人,哪裡聽不出李玄都的言外之意,這是要網開一面了。

其實儒門之人也早有預料,過去幾年中,李玄都向來是得饒人處且饒人,很少痛下殺手,所以這些儒門之人才願意選擇放棄抵抗,投降道門,而不是選擇拚死一搏,玉石俱焚。

李玄都話鋒一轉:“當年至聖先師問道於太上道祖,儒道兩家的淵源由此而始,及至今日,不說旁人,就說我自己,也是與儒門多有淵源。家師當年在萬象學宮求學,與司空大祭酒交情深厚;後來家師執掌清微宗,又與社稷學宮的玉齋先生多有來往;我的好友寧閣臣是寧大祭酒的孫子;我本人與張

相的關係就更不必多言,張相的侄兒張白晝,又與盧山主的女兒情投意合,都說長兄如父,我作為白晝的兄長,說不定還能與盧山主結成親家。”

此言一出,氣氛頓時變得輕鬆起來,諸位儒門之人的臉上都有了幾分笑意。

李玄都接著說道:“三教合一的大勢,儒道兩家的淵源,都說明儒門之爭只是兄弟鬩牆,算不得什麼神州陸沉,更算不得亡國亡天下,不知諸位以為然否?”

儒門眾人互相對視一眼,紛紛點頭:“清平先生所言極是。”

李玄都臉上也有了幾分笑意,說道:“正所謂家國天下,偌大天下就好似一家,儒門當家的時候,道門在旁邊看着,若有不對的地方,便指出來。如今換成是道門當家,我希望儒門也能在旁邊看着,若是道門有什麼做得不對的地方,儒門同樣可以指出來。如此,我們兩家聯起手來,齊心協力地為天下蒼生開啟‘太平’的大門。”

說罷,李玄都朝着在座眾人團團抱拳。

眾人紛紛還禮,齊聲稱是。

李玄都道:“至於逃走之人,則專門列一個榜單,公之於眾。”

黃石元小心開口問道:“不知清平先生打算如何處置他們?他們雖然逃走,但儒道兩家爭鬥了近百年,誰是誰非,只怕是一時之間難以論說,是否可以暫時擱置,留給煌煌史冊公斷?”

李玄都不置可否道:“不管是誰,只要能夠幡然悔悟,為天下太平的大業做出切實行動,都可以網開一面。”

李玄都頓了一下,又道:“至於那些執迷不悟冥頑不化之人,龍老人便是前車之鑒。”

儒門眾人神色各異,卻無人出聲反對。

過了片刻,白鹿先生緩緩開口問道:“方才清平先生說‘切實行動’,不知具體是指什麼?”

一直不曾言語的秦素微笑道:“有人說儒門是天底下最大的地主,就拿聖人府邸來說,名下田地多達十二萬畝,佃戶萬餘人,不過衍聖公已經幡然悔悟,清理了名下所有田地,並補繳了相應的稅款。我們希望諸位先生能夠效仿衍聖公,將各大學宮書院的田產集中清理一遍。”

儒門眾人心知這是在刨儒門的根基,可如今形勢比人強,又拒絕不得,一時間誰也不曾主動開口。

秦素早有預料,又道:“只要清理了田產,剩餘田地便是合法所有,諸位還是學宮的大祭酒書院的山主,道門並無一手包辦越俎代庖之意,還請諸位放心。”

儒門眾人再度互相對視,他們都明白一個簡單道理,戰場上得不到的,談判桌上更不可能得到,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只得應承下來,許諾清理田產。

當然,他們日後若是想要毀諾,自然會有人來幫他們信守承諾。若是暗中玩花招,不想體面,也會有人幫他們體面。只是這樣的話語,李玄都不會付諸於口。

李玄都給了秦素一個眼神,請她繼續與儒門之人磋商後續細節,他則是起身離開,又去見了陳眠和納蘭絮二人。

李玄都十分看重兩人。

一則是兩人與儒門皇室並無太多羈絆,可以放心使用。

二則是斷人財路如同殺人父母,李玄都想要清理天下田地,自然有人要拚死反對,日後少不得要鎮壓各地士紳,而道門中人也難免與各地士紳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阻力重重,這兩人便是兩把鋒銳難當的利劍。

……

承平九載,五月二十九,遼東大軍正式進入帝京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