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不讓朝露台的人起疑，我們捉了魚之後便撐船回了岸邊。無恤提着桶去了宮中的庖廚，胖寺人則領着我回了朝露台。

寺人毗這時候已經醒了酒，正坐在台階上等着我，見我回來了便小跑着迎了上來。

胖寺人走至朝露台下拱手一禮:“今日辛苦姑娘了，君上晚上若有賞賜，鄙再給姑娘送來。”

“謝主事。”我恭恭敬敬地回了一禮，寺人毗也跟着回了一禮。

“姑娘，他們怎麼一大早又讓你去撈魚了，好好的沾了一身的腥味。”寺人毗見胖寺人走遠了，挨上來小聲抱怨。

“給我備浴湯吧，洗洗換身衣裳就好。”我聞了聞袖子，提裳邁上了台階，“毗，你今天沒忘了給六月雪澆水吧?這幾日太陽烈，正午之前一定要給足水的。”

“一起來就澆了，花瓣也擦過了。我看別處的花，這幾日都曬死了，獨咱們屋外的開得最好。”

“姑娘我現在心煩得很，每日只瞅着這幾朵花才能舒坦點。對了，昨晚你發什麼瘋，怎麼和陳爺在外面喝了一夜的酒?我賞了你三壇酒，你是一壇沒剩下啊!”

“姑娘，我是陪陳爺喝的，陳爺是想喝才喝的。”寺人毗一低頭吶吶道。

“陳爺?呵，看來這宮裡煩心的，不止我一個啊......”

彼時，我還未明白寺人毗的話，沐浴洗漱一了番便上床補眠去了。

因着昨晚盯着點將台盯了一夜，這一覺睡得尤其沉，再睜開眼時天已大黑。坐在床上輕喚了幾聲，寺人毗沒有應答，我便翻身下了地。推開西窗，外面已是銀輝滿地，寂靜無聲。

這麼晚了啊......不知道無恤和齊公有沒有談出什麼結果來?

我披上衣服開門走了出去。

朝露台的東面正臨着齊公的寢殿休明殿，這會兒東面台階上正坐着一個黑影。

我拉緊衣服，輕手輕腳地走了過去。待走近了才發覺，台階上坐着的黑影原來就是寺人毗。在他身後，白玉欄杆的角落裡，阿素只穿了一件白色的寢衣，披散着頭髮，憑欄靜靜地望着月色中的休明殿。

屋檐上，一隻白頸老鴉呱叫着揚起了它黑色的羽翅。殿前的大樹上忽的又竄出好幾條黑影，它們撲扇着翅膀掠過半缺的冷月，落在了朝露台的飛檐上。寺人毗沒有動，阿素也沒有動，只有白頸老鴉轉動着它又黑又小的腦袋，冷冷地注視着我們。

他們兩個在這裡看什麼?難道無恤今晚要與齊公密談的事已經被陳氏的人發現了?

“你怎麼在這裡?太陽落山了也不叫醒我?”我笑着一拍寺人毗的腦袋，在他身邊坐了下來。

寺人毗原本正出神地望着休明殿，猛地被我一拍，嚇得整個人跳了起來。

“看什麼呢，那麼認真?姑娘我走路這麼大聲你都沒聽見?”我笑着扯了扯他的袖子，想讓他重新坐了下來。

“沒看什麼，今天月亮好，出來看月亮呢!”寺人毗不肯坐，反倒握着我的手臂把我拉了起來，“姑娘你什麼時候醒的?沒吃晚食餓了吧?走，咱們回房吃東西去。”

“我不餓，外面涼快，我們陪素姑娘賞賞月吧!”我笑着拉了寺人毗的手走到阿素身旁。

此時，阿素的臉上似結了一層冰霜，冷得發寒，寒得發青，她撇頭瞟了我一眼淡淡道:“過了昨晚你居然還能笑......陪我看着吧，待會兒你就笑不出來了!”

我心中的疑問因她一句話，驟然變成了驚懼。怎麼辦?她果然是知道到了什麼......

夜深沉，月華慘淡，我們三個人靠着欄杆，各懷心事地看着沉默中的休明殿，周遭的氣氛一下子變得凝重起來。

突然，休明殿外的燈火倏地一暗，阿素扶在欄杆上的五指，猛地一緊，那力道似要把五個指頭都掐進冰冷的玉石里去。

寺人毗，無時無刻不含着笑的寺人毗，此刻像變了一個人，那雙被埋在脂粉里的眼睛，精光四溢。他按着欄杆，伸長了脖子，把半個身子都探到了欄杆外。他的嘴角微微抽搐着，緊張、興奮、害怕的神情在他臉上輪番上演。

怎麼辦?休明殿里一定有我不知道的事情正在發生!

擂鼓一樣的心跳震得我全身發抖，忽然一聲刺耳的尖叫劃破了寂靜的夜空。

“有刺客——”一個白面寺人從休明殿的大門裡跌跌撞撞地沖了出來，他前腳剛邁出門檻，後腳還來不及提起來，就一腦袋栽在了門邊。在他的背後上赫然插着一柄利劍。

休明殿外的兩隊士兵大叫着提着長戈朝殿門涌去。

那利劍在黑暗中一閃，寺人的腦袋便骨碌碌從台階上滾了下來，嚇得一幫士兵齊齊止住了腳步。

殺人的是無恤嗎?是齊公拒絕結盟，倒過頭要殺無恤?

我心中大震，彎腰一抓下擺，朝階下狂奔而去。

阿素幾個箭步躥上來擋在了我面前:“不許去!”

“你讓開!”我伸手去抓阿素的肩膀，她一撤肩，反手扣住我背後的腰帶，用力一拉就把我掀翻在地。

冷硬的台階狠狠地撞上我的後背，一陣劇痛從腰間瞬間襲上全身。我咬牙咽下痛呼，翻身欲起，阿素抬手在我臉上重重地甩了一巴掌:“你別給我找死!”

我吐了一口血沫星子挺身站了起來:“找死?你若還想活，就別攔着我!”

阿素雙眉一蹙，聞言一怔。

這時，我越過她的肩膀，突然發現休明殿的屋檐上不知何時站了兩個人。一個黑布蒙面，手提利劍，另一個麻布素衣，正是額發覆眼的“魚師雲”。

不對，錯了!

不是齊公要殺無恤，是陳逆要行刺齊公!

他們兩個等在這裡，是因為陳逆今晚要行刺齊公!

阿素彈琴，寺人毗相陪，原來陳逆昨晚喝的竟是壯行酒!

我腦中豁然亮起一道白光，推開了阿素轉身又奔上了朝露台。

休明殿下，士兵們叫嚷着舉戈圍在驚魂未定的齊公身旁。休明殿上，卻是另一個世界，安靜，沉默，瀰漫著逼人的壓迫。

陳逆和無恤面對面站着，他們中間只隔了短短兩丈的距離。陳逆的劍應該還滴着血，無恤的劍卻還藏在鞘里，他們之間的戰鬥似乎永遠不會開始，又彷彿會在我們眨下眼睛的那一刻，殺個天昏地暗。

我、阿素、寺人毗睜大着眼睛，沒有人敢在這個時候眨眼。

陳逆動了，星光月光在這一刻忽然淡了，只有劍刃上的寒光亮得刺目。

我的心一下子蹦到了喉頭，身旁的阿素這時突然一把抓住了我的手。

她怕陳逆輸，我怕無恤敗，這一刻，我們就這樣死死地握住了對方的手。

無恤的劍在直逼的寒光中凌然出鞘，一格一刺，於陳逆製造的絕境中，劈開了一條生路。

陳逆提劍再攻，一柄死劍，到了他手中竟挾了風雷之勢，吞吐抽撤，擊測截斬，無數道劍光，將無恤團團圍住。

劍芒中的無恤一手持劍，一手反背在腰後，陳逆的劍越來越快，他卻越戰越穩。在他的周身似是築起了一道看不見的銅牆，無論陳逆怎樣變換劍招，劍尖都近不了他的身子。

休明殿上，銀光波濤之中兩條黑影，浮沉起伏，看得我喘不過氣來。

陳逆攻不進，但無恤也出不來，兩人僵持之間，宮中的弓箭手已經舉着火把朝休明殿飛撲而來。

電光火石之間，陳逆猛地抽身一撤，轉身朝休明殿的東牆奔去。

無恤收劍入鞘不知為何卻也不追。

這時，齊公的護衛軍剛剛登了梯子從底下爬了上來。四五架梯子，四五個人，一下子衝上去把陳逆圍在了中間。

這些人見陳逆與一個魚師鬥了半天不分勝負，便以為靠着人多就能把他拿下。結果，他們剛一圍到陳逆身邊，就被他一手一個拎起來從屋頂上砸了下去。另兩個在陳逆背後不要命地衝上來，又被他回身一劍割破了肚皮，齊齊跌下了屋頂。

剛爬上來的人，還踩在梯子上的人全都呆住了，大家就這麼眼睜睜地看着陳逆一展雙臂，跳下休明殿，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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