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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已經是天明前最為黑暗的一段了,史進坐在那木樑上,聽周侗提到林沖的名字,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沉默半晌,他聽得周侗問道:“林沖如今過得怎樣了?”

有什麼東西梗在了史進的喉間,他咽下一口口水:“梁山破後,那一次……他說去見您,是在儀元縣。後來……後來不知道為什麼,他未曾回去找我們,再得知他的消息時,他正被人追殺,可能已經死了。”

老人皺着眉頭,閉上眼睛:“死了?”

史進道:“可能死了。”

“那就是沒死。”周侗說道,“他日還能再見的。”

昏暗的光芒里,老人的聲音沉穩,與其說是期望或是安慰,更像是一種篤定。史進是看着林沖墜崖的,心中不知道老人的篤定從何而來。但此時他們已經被困在城裡,又要去做那幾乎等同送死的事情,對於此事的在意,也在心裡遠了。

過得片刻,他問了一句:“周前輩,粘罕何時會入城?”

“我也不清楚。”周侗答道,“或許明天、或許後天。女真人出兵時,我正在金國境內,隨着他們的大軍一路南下,粘罕是有些勇武的,他不會等到城裡沒人再進來,忻州城的抵抗被殺得差不多時,他便會進城的。”

史進皺了皺眉:“那我們七十多人,至少還要在城中躲藏兩天?”

周侗道:“很不容易,但也沒辦法。”

兩人之間。說的、回答的都很簡單,此後院子里安靜下來。早已被洗劫過的院落中泛着血腥氣與火焰的氣息,死去的主人家的屍體還擺在前門附近,金人的廝殺聲隱隱約約的,老人站起來,走到院落另一端,然後撿起兩根棍子,扔一根給他。

“你是王進的徒弟,隨我打一套伏魔棍吧。”

他說著,擺開架勢。伏魔棍是江湖上的入門棍法。樸實簡單。史進早不知道練過多少遍,這時候便也將架子擺開,當老人揮出第一棒時,他也隨着打起來。

沒有多大的力量。沒有多少的破風聲。周侗領着史進將這棍法的套路簡單地打過去一遍。附近的屋檐下。也有其他武者抬起頭來看這一幕,周侗的棍法路數,僅只是流暢而已。中規中矩的。

卻唯有史進,隨着打完一套之後,渾身都已經舒緩下來,暖洋洋的氣息在體內遊走。武藝到他這個程度,再要往前一步,需要的是玄之又玄的體悟,若用寧毅的語言,甚至需要三觀與哲學體系上的升華。周侗打出的棍法與他幾乎一致,但在步調一致之後,也在極小的細節上帶動他做出改變和微調。這些小小的細節,讓他窺見了某種完美的可能性。

庭院安靜,打完這套棍法之後,周侗向他點了點頭,隨後,往其它地方走去。

不久之後,這短暫的安寧便逝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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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粘罕進城之前,七十多人,得在城裡躲藏至少兩天。

這只是史進與周侗先前的簡單對話,然而當它落下實際層面,隨之而來的,便是最為艱難的一段時光。

忻州城乍然被攻破時,四門封閉,被分割在城內的武朝軍隊形成了大範圍的抵抗、大片大片的巷戰,在這段時間裡,史進等人的日子還是好過的。然而到得八月初八的早晨,軍隊死的死降的降,有組織的抵抗,就已經完全崩潰了。

女真人的屠城、搜掠隊伍在城內蔓延開來。這一天里,鋪展開去的搜捕巨網、網眼變得越來越細,真正的地獄,降臨了忻州城。殺戮、劫掠、火光隨處可見,躲在城內的平民大片大片地被抓出來,稍有姿色的女子必然受到凌辱,敢反抗者被殺死,被毆打,甚至被吊在旗杆上活活燒死,被綁在馬後拖死的情形,比比皆是。

偶爾遇上大規模的反抗者時,搜捕的女真人放出響箭,附近的同伴便飛速趕來,進行支援。

這是屬於女真人、以及原本的遼人義勝軍的狂歡。

史進等人在城市裡穿插躲避,即便大都是高手,也無法在這裡施展開拳腳,偶爾目睹的慘劇令人心裡堆起難言的憤懣。也有陡然遇上女真的巡邏隊躲避不及,又或是心中咽不下殺意,便驟然出手的,在這一天里,便陸續積累下了十餘名的傷者。

巨大的疲累在每一個人的身上積累,但最大的損失還是在這一天的下午,他們無意間遇上躲避在城內的一家子。對方眼見這邊大都是高手、豪傑,哭着喊着讓史進等人帶上他們,解釋不清楚後,這近乎被逼瘋的一家人開始瘋狂跟隨,放聲大喊。

女真的騎兵隊被引了過來,在充滿廢墟的街巷轉角,跑在最後的一撥人被跟上了。史進往後方回頭看時,路口處的那幾個人已經不再奔跑,他們之中為首的便是那持長劍的老道士仇鶴年,他的年紀也已老邁,一身原本整潔的道袍此時變得破破爛爛的,但步履之中,仍然有着一股令人望之敬仰的出塵風姿。

他往這邊揮了揮手,然後拔出長劍,領着幾名受傷的武者往奔來的女真騎兵迎了上去。

史進等人沒有再見過他。只在第二天下午奔跑過附近街道時,在驚鴻一瞥間,看到一處旗杆上吊著的屍身,那屍體破碎而扭曲,沒了一隻手一隻腳,沒有了頭顱,只在被鮮血染得深黑的顏色里,隱約能看見一抹似乎屬於那原本道袍的藍色。但由於附近死的人太多了,他也無法確定那是否就是老道士的屍體。

這天過後,仍是漫長的與緊張的夜晚,接着又是漫長的緊張的白天。武者最厲害的是心中的那口氣。一鼓作氣二而衰三而竭。如果說一開始的呼聲與熱血能讓人士氣高漲,在這樣的等待與躲避里,給人的感覺就彷彿是一點點割肉的軟刀子。

女真人的搜捕已經越來越密。粘罕會不會來,粘罕來的時候,大家還會不會有力氣,還會不會有足夠的人能夠去到他的面前。這一切都在緩緩的割進每一個人的心裡。真正讓人慷慨激昂的事情,那慷慨激昂的情緒,也可能只在他人說起來的時候才有,而真正參與其中的,只會經歷巨大的痛苦與磨難……

唯有在八月初九的這天下午。臨近黃昏的時候。一個消息的傳來,才令得那一切的東西,都在心裡翻湧而出。這個時候,周侗身邊真正能夠戰鬥的。已經只剩下三十八人了。

粘罕入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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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在天邊變成暖黃色的時候。秋葉在風裡搖晃。完顏希尹抬頭看的時候。那是一棵被燒了一半的大樹,半邊焦黑,半邊黃葉。

不遠處傳來女子的哭聲、慘叫聲與笑聲。但看起來,附近的抵抗,已經不多了。完顏希尹吸了一口氣,副將過來時,隱約聽見他低嘆了一聲。

“青山在遠……秋風欲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