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搖了搖頭，伸手在他頸後摸索了幾下，喀喀兩聲為他續正了骨骼，動作駕輕就熟。
骨頭重新接好，殷如正的後頸就有連珠炮似的輕響，那是肌體開始自行痊癒出的動靜。
哪怕是仙人，這樣的癒合能力也實在是驚人了些，她不由得多看了他兩眼。殷如正將自己身上的塵土拂去，露出原有的濃眉大眼，迎着她的目光卻有些複雜，低聲道：“小閑姐。”
寧小閑微微一笑：“大虎，你好像又長高了。”
這陪在柳青璃身邊的“殷如正”，卻是她昔年在淺水村的玩伴，郝虎。她上一次見到他，還是在東南海邊，那時他的身高已經出挑，卻還保有少年人的勁瘦，遠沒有今日這般高大英氣。
隨後，他就隨着靈魃海勒古遠去，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在她閉關的三百年里，隱流始終忠誠地執行她的命令，沒有放鬆過對這幾人的追尋，可惜一無所獲。
旱魃為天地所不容，因此生來就是最擅於隱匿己身的怪物。
是以她和大虎再見面，已經相隔了足足三百年。時光如刀，早將昔日純樸的少年雕琢出了面對蠻祖也毫不畏懼的心性。
跟在大能身邊，果然是有好處的。郝虎本身資質上佳，又得海勒古指點，藉著天道更改了雷劫的機緣，不過是三百年也晉陞為仙。
他望着寧小閑，咧嘴一笑：“小閑姐變得更好看了。”比昔年在小漁村見着時，還要好看。他正了正臉色，肅然道，“對不住，我師對我恩重如山，這些年並不敢透露行蹤讓小閑姐知道。”
寧小閑是為了找到陰九靈的轉世之身柳青璃而下令追蹤海勒古。這頭靈魃也知道自己一旦面對撼天神君，再想護着稚嫩的柳青璃可謂毫無勝算，因此始終隱姓埋名，連隱流兩位妖王的婚禮也不曾參加。郝虎作為他的弟子，也只得對寧小閑避而不見。
至於少年時候那些隱秘的夢……
就只是個夢罷了，依稀而遙遠，他好像都不太記得了。
他的目光清澈、堅定，又有幾分疏遠，唯獨沒有愧疚。寧小閑望進他的眼裡，就知道當年的男孩已經長成了心志冷硬的仙人。
這也是絕大多數仙人應有的素質。
她點了點頭，並不着惱：“好。”不過是各行其道罷了。海勒古悉心教導了郝虎三百多載，寧小閑不過與他相伴年余，孰輕孰重，他心裡早有分寸。
他的作法，其實合乎情理。
寧小閑轉身往柳青璃行去，半路上黃豆大的銀球彈了過來，被她接在手裡，下一瞬就沒了蹤影。
液金妖怪無面，原本就是她的貼身侍衛，方才也是得了她的指令，協同夾擊定伯遠和佟明夏而已。
經過了這麼一小會兒的休整，柳青璃已經站了起來，腰板兒也挺得筆直。若非寧小閑親眼見到她遭受重傷，若非她嘴角還有一縷鮮血淌下，她看起來真像沒事兒人一般。
兩女對視，眼神同樣複雜。
在這一瞬間，似乎連風兒都停頓了腳步，不再吹拂。遲鈍如白玉樓、王陽右這樣的大男人，也覺出場中氣氛有些微妙，哪敢吱聲？
良久，寧小閑才笑了笑：“三百年前，海公城，鏡海王府左司承邱雲山被摩詰天所殺，他運送的那截蠻祖斷臂不翼而飛。其實——”
“是被海勒古取走了吧？”蠻人用盡了辦法，也沒能追蹤到它的下落。只有生前也是蠻人的海勒古，才會對蠻人的伎倆如此熟悉。“也是海勒古將它放入了天雷絕獄的最深處？”
“是。”柳青璃也不否認，“這東西不能落入外人手裡，所以三百年前由我們帶走了它，交到蠻族也無法抵達的天雷絕獄深處。但沒料到，這東西被雷劈了三百年，居然滋長出靈性，逃出了天雷絕獄。”
這三百年來，斷臂等於交由海勒古守護。這玩意兒擅自逃跑，他們自然是要將它追回的。“不過這東西被定伯遠奪走那一夜，恰逢電閃雷鳴，蒙蔽了天機，所以天道也不曉得它的去向。”
寧小閑追查了三百年的公案，終於水落石出。
她望着柳青璃的眼神太複雜，後者忍不住道：“你莫忘了我們方才的約定，我和郝虎要全身而退。”
方才她在佟明夏面前那兩句沒頭沒尾的話，居然不是對定伯遠說的，而是偽裝作莊渙兒的寧小閑！
斷臂從定伯遠身上脫落，領域卻沒有解除。那個時候，柳青璃就知道領域另有主人了，並且一直潛伏在暗處。偏巧她對蠻祖斷臂的屬性也是熟悉至極，這時就能推斷出，領域與斷臂的擁有者蠻祖必有千絲萬縷的聯繫。
至於寧小閑本人，其實更早就認出這個領域是誰的了——神魔獄當中的大巫凶都伏末，號稱是蠻族的活字典，從他探明這個領域的特性之後，即清晰無誤地告訴她，這領域必為蠻祖所有。
她當時真真是嚇了一大跳。在領域當中想戰勝它的主人，必然要苦心造詣，何況她們這一回面對的是空前強大的對手，單打獨鬥根本沒有勝算。
寧小閑看着柳青璃，心中也實是喟嘆：她苦苦追蹤柳青璃下落，當然沒安什麼好心。誰想到兩人的第一次見面壓根兒沒有打生打死，反倒是攜手合作，一明一暗、配合無間，最終剁下了佟明夏的腦袋。
世事之奇叵難料，莫過於此。
其實方才凡人探尋逃生暗道失敗，柳青璃揪住庄渙兒衣領的同時，就見到後者沖她眨了眨眼，而後有一樣東西塞進她手裡。
柳青璃雖然吃驚，卻也不動聲色地接了，一瞥之下才知道是一頭小小的飛鼠妖，頓時大喜過望！先前她放出女鬼襲擊白柳山莊後院的商隊牲口，也是要確認一個事實，那即是：牲畜蟲豸的死亡，並不會增加沙漏里的細沙，只有人類和妖怪的性命才有此功效。
領域早就封閉，不會有新的修仙者進入了，庄渙兒塞給她的這頭飛鼠妖是從神魔獄裡帶出來的，神魂已經被抽走，軀體卻保持着原有的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