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双龙传之第三人》 白色落叶

那是一張很特別的臉孔,樸拙古奇。濃黑的長眉毛一直伸延至花斑的兩鬢,另一端卻在耳樑上連在一起,與他深鬱的鷹目形成鮮明的對比。嘴角和眼下出現了一條條憂鬱的皺紋,使他看來有種不願過問的世事、疲憊和傷感的神情。

他的鼻樑像他的腰板般筆挺而有勢,加上自然流露出傲氣的緊合唇片、修長乾淨的臉龐,看來就像曾享盡人世間富貴榮華,但現在已心如死灰的王侯貴族。

他的目光緩緩掃過楚凡,微微一笑道:“小兄弟的口音帶有揚州口音,揚州一帶並無老夫的故交,未知那位先生名號怎麼稱呼?”

楚凡撓撓頭,道:“他叫黃易”。他想反正豁出去了。

魯妙子見楚凡的動作,會心一笑道:“那位夫子定是不喜歡人提及他的名字,是嗎?呵,當世奇人,一代大師”他臉上露出傲然的神色,“此等評語,老夫當之無愧!”

楚凡答道:“黃先生在我們那裡很有名。但是在這裡沒有名氣。“魯妙子一生學究天人,以大師與奇人稱呼確實不為過。

他又忍不住問道:“前輩真的三十年從未離開過這裡嗎?”

魯妙子哈哈笑道:“當然非也,這三十年我雖視這安樂窩為安居之所,可是出門的時間多,留在這裡的時間少,今趟碰上你,可說是一種緣分,大家都得來不易。”

又問道:“知否為何我這不理世事的人,會邀你上來相見嗎?”

楚凡道:“當是小子打擾大師清淨了。”

魯妙子現出一個心力交瘁的表情,緩緩坐下,取過六果液一飲而盡,苦笑道:“若不是有這東西吊著我的命,今天可能也見不到你。”

楚凡問道:“前輩受了傷嗎?”他其實知道魯妙子受傷了,但是不問,待會又無法解釋。這也算是先知先覺的苦處吧,要學會裝。

魯妙子點頭道:“那是三十年前受的傷,那妖婦的天魔功雖然被譽為邪門之冠,仍取不了我性命,給我利用山勢地形遠遁千里,躲到這裡來。”

再嘆了一口氣道:“三十年來,我把精神全用在這裡,建造園林,若沒有這方面的寄託,我恐怕早傷發而亡。可是這幾天我總不時憶起舊恨,此乃傷勢復發的先兆,老夫恐已是時日無多。”

楚凡忙道:“小子身具長生訣真氣,對療傷有奇效。不知魯大師可願試上一試。”

老人凝神瞧了他好半晌後,微笑道:“我早知小兄弟身懷上層武功,開始還以為你瞞過了秀珣,殊為難得,現在看來,比老夫想象中的還要高明。如此年青的高手,實在難見,此是老夫邀請你上來一見的原因,小兄弟不若說說你的來意?”

楚凡在飲一杯果酒,整理好思緒,開口道:“我叫楚凡,這要從我的想法開始說起,不知道大師可願聽小子廢話幾句。”

魯妙子自斟自飲,頷首道:“我聽著哩!”

楚凡道:“觀我中土歷代王朝,不出三百年,必經戰亂之苦,文明退步,先聖絕學丟失。隋文帝楊堅開皇之治本可開創一個偉大的王朝,可惜楊廣敗家敗得太快,關隴舊閥勢力龐大,寒門子弟無以晉升。正邪兩派糾纏不清,天下至此,分崩離析。百姓苦於兵亂,心思久安。塞外諸族蠢蠢欲動,兵戈旦枕,欲窺我家園。小子自小讀儒家學說,欲攪動天下大勢,使我中土跳出治亂的循環,使塞外諸族臣服,無力窺視中原,使我中華文明繼續輝煌,永存於世,不絕於這亂世的兵亂。我家鄉有位大儒,曾說道:‘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魯妙子讚道:“好!此等儒者必是風采過人。恨不能一見。”

楚凡繼道:“因此,我來此欲求大師一封推薦書,我想求見散真人寧道奇前輩,以求得道門的支持。”

魯妙子訝然道:“你為何這麼肯定老夫定認識寧道奇呢?”

楚凡聞言愕然,不會吧,天吶,不要耍我哩。

魯妙子看著眼前的青年迷茫的神色,不再逗他,嘴角牽扯出一絲驕傲的笑容道:“好吧,寧道奇見到老夫,要尊尊敬敬喚一聲‘魯老師’。不過你身具道家無上瑰寶長生訣,為何要做個儒家學徒?去管那些俗世中人的一些事情。何不逍遙自得,攜紅顏知己,寄情于山水之間呢?如此一生豈不快哉!”

楚凡想也不想的答道:“天下興亡,匹夫有責!”

魯妙子伸手虛點,顯是對這愣頭青,頗感無奈,道:“只此一句,老夫的推薦書非寫不可了。可惜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且不說寧道奇居無定所,既管你找到他也無用,道門內話事者並非他。而且道門中人早已選定他們的人選,就是你說的關隴大閥中人—李淵”

“啊---”楚凡驚呼。

魯妙子淡淡道:“去年李淵起兵時,就已經宣稱他是太上老君李耳的後代,你不知道麼?道門中人早已經為他造勢。”

靠,這不是坑爹麼?

楚凡雙手抱頭,方知事情沒那麼簡單。

魯妙子又道:“是否李淵為何那麼快攻入關中?他世代為將,累世高官,在關中根深枝茂。楊堅父子的以科舉考試來選官的方法損壞的就是這些人的利益。知道吧?為何楊廣要營建東都洛陽。他在關中沒有安全感。”

楚凡再次被震驚,此時他才知道可能真的幼稚了。

魯妙子見楚凡啞口無言,笑罵道:“好了,我累哩!今趟破例多說了這麼多話。你這臭小子,明晚再滾來見我吧!”他不忍心見這麼年青的高手誤入歧途,悔此一生,要點撥他幾句。不過只能等到明晚了,他感覺舊傷似有復發的跡象,使得他很疲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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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凡坐在酒肆內,眼睛紅的像個兔子,顯是一晚未睡,看來他心中迷茫的很,顯是魯妙子的一番話顛覆了他的世界觀。這個世界嗎沒那麼簡單。還不如像寇仲般宣稱要爭天下,然後什麼都憑實力去拿來就好,或者如徐子陵般,過些閒雲野鶴般的生活,也是自得其樂。唉---,苦逼啊!楚凡一杯老酒到入肚內,酒入愁腸愁更愁。要在這個亂世講道理的,是Sb。講實力才是王道哦--。所有的目的都是講利益。興許做一個流氓,而且要做一個有文化的流氓,那樣活得還瀟灑一些。要講究以德服人不是?

就這麼胡思亂想著,天色不覺間黑了下來。楚凡付過酒錢離去,找家客店洗去滿身酒氣,又要開始他的翻牆計劃。

再一次的有驚無險的穿過了內堡的防衛,抵達魯妙子的小樓,二樓依舊透出燈火。楚凡拾階而上。

這天下第一巧匠正傲立小樓外崖沿處,似在緬懷舊事,臉上露出傷感的神色

楚凡像聆聽教誨的小學生般坐下。

良久,魯妙子雙目現出淚光,一副不堪回首的欷歔神悄,嘆道:“唉!我生平做過兩件後悔終生的事,其中之一就是愛上了那妖婦。想我魯妙子自負平生,竟一錯再錯,造化弄人,還有什麼話好說的。”

楚凡知他是自感時日無多,回憶往事總是多愁善感,為分他心神,問道:“那妖婦是誰?”心中想:“能稱妖婦的,多半是邪道高手,魯大師本身也是少有的高手,三十年前就能將其擊傷,八成是魔門的某位高手,且有很大的概率是陰癸派的。那裡美女多。”

魯妙子腰板一挺,雙眉上揚,銳目隱泛殺氣,狠狠道:“你聽過陰癸派嗎?那妖婦是‘陰後’祝玉妍!”

楚凡很茫然,他不知道該回答知道還是不知道。好在魯妙子仍沉浸在他的世界裡,沒注意到這小子欲言又止的情形。

又是一陣沉默。

魯妙子回過身來,領他進入小樓下層的廳堂,坐好後道:“江湖中人雖推崇我為天下第一巧匠,以為我無所不曉,無所不能,這只是一個誤會。”

楚凡衷心道:“先生確是小子生平所遇人中,最見多識廣的人,看問題的深刻實非常人能比,……”

魯妙子打斷他道:“可恨這正就是我的缺點,凡事都有興趣,任何事都可惹起好奇心,以有限的生命,去追求無限的知識。假若我能專志武道,雖未必能勝過那妖婦,至少可全身而退,多活上十年八載。”

旋又露出一絲笑意道:“話又得說回來,若非我博通醫學和食療養生之道,三十年前早該死了,今天亦難和你同席夜話。”

楚凡深切感受到他矛盾的心情,卻找不到可說的話。

魯妙子道:“自十二歲離鄉,直到五十歲,我從沒有一刻不是過著流浪的生活,只有不斷的變化和刺激,才使我享受到生命的姿采。到三十年前慘敗於祝玉妍手上,才安定下來,雖仍不時周遊四方,但心境已大不相同,對所學中較感興趣的技藝,特別下功夫深入鑽研,最後竟得到一個意想不到的發現。”

楚凡奇心大起,忍不住問道:“這發現定是非同小可哩!”

魯妙子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卻不直接說出答案,岔往別處道:“這三十年來乃能使我醉心鑽研的就只有園林、建築、機關、兵器、歷史、地理和術數七方面的學問。”

楚凡倒抽一口涼氣道:“這任何一方面的學問,也可令人窮畢生的精力去鑽研學習,先生卻是兼修並顧,嘿!真教人難以相信。”

魯妙子苦笑道:“這叫死性不改,但若非我受內傷所累,說不定會專志武道,好和那妖婦來個同歸於盡。”

眼中射出緬懷的神色,長長叮出一口氣道:“不過園林和建築之學,本非老夫鍾情的物事,只因輸了一盤棋給青雅,才被迫得要履行賭約,為這裡建園造林,設計樓閣。”

又黯然嘆道:“若非能寄情於此,老夫可能早因悔恨攻心而傷發身亡。青雅啊!我欠你的何時才能回報呢?”

見楚凡一臉疑惑的瞧著他,解釋道:“青雅就是秀珣的母親,唉!”

楚凡心中明白過來,知道魯妙子和商秀珣的母親定是有不尋常的關係。

魯妙子像倏地蒼老了幾年般,喟然道:“當年受傷後,祝玉妍親身追殺老夫,我本想尋寧道奇出頭,豈知他已遠赴域外,惟有躲到飛馬牧場來。又佈下種種疑兵之計,騙得那妖婦以為我逃往海外,否則老夫早給她宰了。”

接著正容道:“此妖婦的邪功已達魔門極致,有鬼神莫測之術,寧道奇曾先後三次與她交手,亦奈何她不得。”

楚凡默然無語。

魯妙子沉吟片晌,忽地似若虛飄無力的一掌拍在檯面上,雖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堅硬的桌面卻清楚現出一個深刻盈寸的掌印,痛苦地道:“青雅啊!我欠你的實在太多了。若時光能倒流,當年我定不會偷偷溜走,什麼男兒大業,都只是過眼雲煙,怎及得上你深情的一瞥。”

楚凡心中一陣感動,想起素素,東溟夫人,他將來會否有一天亦像魯妙子般悔疚交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