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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五十章千古艱難唯一死,死中求活真豪傑

自從寧波市舶司試開海禁。這寧波府自然是成了江南的一大熱鬧去處。每年冬季,這裡就會雲集了大批商人等待合適的信風出海;而每年夏季,又會有不少船駛回。去的時候都是滿載瓷器絲綢等等,回來的時候則多半是捎帶香料寶石,而用來壓艙的卻各不相同。下西洋的多半是選用與鄭和船隊一樣的西洋諸島上出產的木材,下東洋的則是多喜歡各色銅器,甚至還有各色宋時銅錢。

如今已經是十月末,自然乃是出海的大好時節。對於識海圖的老手來說,這當口自然是揚帆出海。由於海船眾多,這些天有不少商人提前出發,到福建的幾個港口停靠補給後,則是再次一鼓作氣楊帆南下,所以碼頭上成天都是熱熱鬧鬧。

最重要的一個原因是,誰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又會再次海禁,抓緊機會賺一票是一票。

臨近中午,一條滿載的六桅大帆船從福建一個小碼頭徐徐駛離。整艘船乃是不惜本錢地請福建老船商打造,用的都是最好的材料,雇的亦是技術嫻熟的船工水手。掌舵的項老大乃是昔日楊家門下一個有名的走私販子,只是被上次朝廷除倭的時候嚇破了膽子,索性收了手。只是這兩年終究是在陸地上呆不習慣,於是便聽聞有人出了高價。這就投奔了過來。

雖說昔日習慣了黑吃黑的他很是眼饞於此次這一船貨物,但船主隨船的那些護衛卻讓他大是吃驚。這些人都是膀大腰圓的彪形大漢,走路說話都帶着幾分軍隊中的氣息,遙想中人特意暗示船主背後還有好些人物,他便不敢小覷了那一位,只和船工水手閑話時卻仍是會悄悄地稱上幾聲瘸子,彷彿這樣方才能顯出昔日的威風來。

就這樣,船在海上緩緩航行了好幾日。這天臨近中午,項老大親自帶人往船艙中送食物。他一進門就聽見那瘸子正在和另兩個人指着一張圖爭論些什麼,他便站着聽了一會,待發現實在是聽不懂,他就在房中唯一那個年輕姑娘的身上狠狠掃了幾眼,然後才怏怏退了下去。注意到船艙中還有一道門用鐵鎖緊緊鎖着,他不禁挑了挑眉,隨即就聳聳肩退出去了。

先頭離開寧波的時候,市舶司的人都只是上船隨便看了看,根本沒有細查,足可見不可能是違禁私貨。哪怕真是拐帶了什麼人,那也不管他的事。這要是船主航行了一陣子預備把裡頭的人扔到海里,那也是司空見慣的勾當,他在海上混營生時不止看到一兩樁了。

船艙那間緊鎖着的艙房中,一個男子正獃獃地坐在那裡。剛發現自己被人綁架的時候,方銳很是焦躁不安,只擔心別人是想從他口中撬出什麼事情,等到被堵着嘴又是坐車又是坐船不斷轉移時,他方才漸漸改變了最初的認識。無論對方是什麼人,要找隱秘的地方拷問他容易得很。決不至於這麼大費周章。可是,這一次船舶停靠再次起航之後,別人卻再也沒用布條勒住他的嘴,也沒有用棉花塞住他的耳朵,周遭的一切他都聽得清清楚楚。

這竟然是在海上!這竟然是前往西洋的船!

外頭那幾個人的討論聲漸漸變得稀稀拉拉,最後就完全不見了。緊跟着,他就聽到門上傳來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隨之那扇緊閉的大門竟是徐徐打開了。想起之前除非被關着,否則但凡見人都是黑布蒙眼,他不禁眯起了眼睛,等看清那個拄着拐杖進來的人,他頓時倒吸一口涼氣,一下子明白了自己的處境。

別人興許不認識劉達,但那時候他可就在漢王世子朱瞻坦身邊,即便不怎麼得信任,可也知道張越在青州的那些舉措,更親眼在淄河店村看見過這個工匠的那些耕犁。可是,沒想到當初這個幾乎不能靠自己走路的中年漢子,如今卻是紅光滿面,若不是仍舊一瘸一拐,他幾乎認不出這就是當年的那個人。

劉達這些年不愁吃不愁穿。心思都花在自己最熱愛的那些事情上,自然是舒心愜意,整個人彷彿是年輕了十歲,看起來精神奕奕。細細打量了一會方銳,他便笑道:“看來方公子認得我。如此也好,省了我一番口舌。你現在應該知道是誰把你弄到了這裡,人家還有一句話讓我捎帶給你——唔,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

乍聽此言,方銳頓時臉色大變,旋即便氣惱地哼了一聲:“他憑什麼這麼自負?昔日皇上便是這樣奪取了天下,焉知漢王殿下就不是第二個皇上?”

這話已經是極其大逆不道了,可劉達臉色只是微微一變,隨即就拄着拐杖上前了兩步,一屁股在一個木箱子上坐了下來,又對外頭喚道:“喜兒,別在外頭偷聽,想聽就大大方方地進來!都多少年了,你就是改不了這個毛病!”

看到門口有人進來,方銳不禁有些警覺,等發現那是一個身穿大紅回紋錦對襟衫子,下着煙灰色杭絹裙子,頭上戴着翠紋銀簪,收拾得利落俏麗的女子,心下稍安。只是,儘管知道自己此時就算回去了也必定是萬事皆休,他生來好強的個性仍是使他不肯在口頭吃虧。

“若是你要捎信回去,那麼就請告訴張越,他不會一直贏下去。這世上的風水始終是輪流轉的,運氣不會永遠站在他這邊!”

喜兒在外頭偷聽了幾句話,此時又聽方銳出言不遜,她頓時惱了,當即嗤笑了一聲:“方公子倒是胡吹大氣,敢情還以為自己鬥不過別人就是運氣不好?就算你從前真是運氣不好,這把握運氣誰說就不是一種本事?輸了就是輸了,沒有別的話好說,給自己找借口算怎麼回事!你說那位漢王如何如何,我就是青州人,可不覺得他雄才大略!再說,如今新君都登基了,漢王還能怎樣?”

她跟着劉達這幾年替他打理了好些事,兩人一直父女相稱。雖說見多了市面,也曾遇上過幾個好男子,但她一直是雲英未嫁。那些攀高枝的意頭如今已經被她按在了心底,平素只是一味告誡自己要謹慎,在人前寡言少語,可眼下的她卻恢復了當初大膽潑辣的本色。

“再說,要學先帝爺不能只學了個皮毛,單單學了先帝爺的暴怒有什麼用,這二十年來也沒見漢王打勝仗,也沒見他麾下有什麼有名的將領。更沒見皇上褒獎過他,反而是一個勁地責備,差點就連王爵也丟了。單單說咱們山東的百姓,有誰打心眼裡崇敬他?”

“好了好了,喜兒你少說兩句!把外頭那些飲食端進來,也好讓方公子用一些!”這麼多年,劉達還是第一次聽喜兒這般直言不諱,連忙打斷了她,又吩咐了一句,隨即才轉向了方銳,“方公子。我不懂外頭那些大事,也不想和你爭論什麼大道理。我只是想說,小張大人既然這麼做,那便是說他有相應的信心。這些年來,他還真沒錯過。這目光成天拘在一個地方,未免太過短淺,既然出海了,那就好好領會一下海闊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