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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六十章傷心人別有懷抱

鄭和離開京城只比張越早數日。在他之前,王景弘就先行一步到了南京。兩人一起下西洋六次,每次都是一正一副搭檔,彼此之間自然是交情再深厚不過,不管是一同做什麼事情都能彼此互補。然而,這一次的勾當卻和從前完全不同。率下番官軍守備南京的舊例從前也有過,但只是從西洋回來的那段時間,隨時隨地還要準備繼續起航,可這次卻可能是永遠!

這會兒,他已經把王景弘請了過來,把剛剛得到的那份禮單子撂給了他。王景弘接來一目十行瀏覽了一遍,隨即就抬起頭笑道:“沒想到咱們倆一塊來南京養老,張謙居然還能惦記着。這蛇油治風濕是最好的,咱們都能用上,還有北邊貢的羊毛毯子,奴兒干都司的鞣皮靴、長白人蔘......也難為他一樣樣都想到了,卻是比那些恨不得咱們走路的白眼狼強。”

聽到這話,鄭和頓時啞然失笑,當即沒好氣地搖了搖頭:“都多少年了,你這人就是不願意凡事多琢磨。張謙的為人還要你說?他一貫不是踩低逢高的,在宮中也低調。早就得太......皇上青眼,所以這次才能留下來。他記着咱們固然是有心,但是,托張越給咱們捎帶東西,這便是有另一番意思了。”

王景弘出身福建海邊,自幼便通習操舟之術,之後因生計所迫,方才在同鄉宦官的引薦下入宮,自然比不得在王府中浸yin多年的鄭和,此時便有些納悶。思量了好一陣,他方才隱隱約約生出了一個念頭:“你是說,張謙不怕別人知道此事,也打算養老?”

“張謙畢竟也年紀不小了,老佔著位子未免沒趣,再說,他因為姓張,原本就和張家走得近。你且看着,三五個月之內,對他必定就有別的安排。”鄭和深深嘆了一口氣,神態更是悵惘了下來,“他下番的次數不比你我,還可以說丟開就丟開。景弘,這些年來,下西洋多半是你和我,去西域的是李達,入藏的是侯顯......相比侯顯李達,咱們是最放不開的。”

原本這些心思都死死壓在心底。但這會兒卻全都被勾了起來,無奈之下,王景弘只得側過頭去,假作迷了眼睛,旋即才無奈地說:“我好容易壓着下頭,你偏又提此事!如今戶部等等無不是責怪下番耗費巨大,又連海禁都提出來了,這西洋恐怕咱們這輩子也是無望了。過去的事情不要再提,我只問你,軍中怎麼辦?”

駐守南京的京衛一如北京,也有金吾前衛後衛羽林前衛左衛等等,一應衛所加在一塊,也有號稱雄軍十萬。然而,由於最精銳的軍士悉數北調,如今留下來的不是年老的就是還小的,戰力遠遠比不上北京衛。而江南地少人多,在南京附近屯田不切實際,因此大多數人都是守着江南這富庶的地方,靠着一丁點軍糧俸祿過日子。別人還好,下番官軍哪受得了?

“之前已經有兩千最精壯的兵卒分到了兩淮各地衛所,剩下的駐守南京城中的大約還有幾千。他們裡頭很多都是過慣了好日子的。如今我卻聽說,那些家口多開銷大的,過年了還有人揭不開鍋!要單單是眼下這樣的駐守也就罷了,如果真去修南京宮殿,我怕......”

“不要說了!”

鄭和本就覺得心煩意亂,此時更是腦袋嗡嗡作響,本能地喝止之後就陷入了沉默。良久,他就對王景弘無力地擺了擺手:“你派人去見見那些軍官,讓他們好好約束下屬。就說是我的命令,誰要是敢鬧事,嚴懲不貸!之前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所以他們才能過得闊綽,如今就來埋怨朝廷,沒有這樣的道理!景弘,這當口心軟不得,出了亂子就是**煩!”

從馬府街鄭府出來,王景弘抬頭望了望陰沉沉的天空,隨即就拉緊了身上的披風,心情極度不好。因為鄭和的那種態度,他本想要說的話如今卻不敢說出口。就在過年之前幾天,因為支糧米還是支錢鈔之類的爭執,數十名下番官軍被行了軍法,這會兒還有好些人趴在床上動彈不得。要知道,往日這些人可是從來沒有在乎過朝廷的賞賚。

過慣了好日子,一下子跌落下來,他們自己都受不了,何況別人?

張越差遣了彭十三往鄭府送禮物,自己走了幾家勛貴府邸,便注意到有人尾隨。好在他此行並無不可示人之處。因此樂得大大方方。等到傍晚起風的時候,他出了最後一戶人家,這才上了車往回趕。此時天色昏暗,眼看就要宵禁,天上又飄起了小雪,當他挑開車簾向旁邊的張布使了個眼色的時候,這條粗壯大漢就沖他搖了搖頭,表示盯梢的人已經走了。

得到這麼一個答覆,他瞧見四周無人,便出了馬車,隨行四個護衛中立刻有一個下馬貓腰鑽進了車裡。他從馬褡褳裡頭取出了一件素色披風,系好之後戴上避雪的斗笠,看上去毫不起眼,這才翻身上了馬背。完全準備停當,他衝著趕車的車夫吩咐了一聲,又對牛敢細細囑咐了一遍,直到那馬車和護衛們往前頭走了,他這才一個人掉頭疾馳離去。

由於這天是正月初一,此時此刻街頭已經沒了幾個人,官民百姓多半都在家裡燙酒圍爐團圓。張越按照信上所說的指示找到那條街的時候,街上大多數店都已經下了門板,只有一家小酒館還掛着酒旗,裡頭透出了昏黃的燈光。他策馬上前。見一個小夥計迎了出來,便隨手把韁繩丟給了他,然後就跨過門檻進了店。

小酒館中統共只有五張桌子,這會兒只有靠角落的一張桌子上有人,除此之外便是一個垂垂老矣的掌柜。見到張越進門,那夥計把馬牽到後頭去了,那老掌柜就親自上前顫顫巍巍下了門板。須臾,小夥計從後頭門裡出來,抱了一小壇花雕放在桌上,又端上了火盆錫酒壺和篩酒的竹網來。老掌柜親自送上了幾盤酒菜,繼而也不多話。和那小夥計一同下去了。

張越這才摘下了斗笠,見桌上是五香豬頭肉、炒雞蛋、木耳炒冬筍、燴豆腐四個菜,袁方正在親自執壺篩酒燙酒,他不由得生出了一種異常溫暖的感覺,連忙要上前幫忙。然而,袁方卻擺手止住了他,又笑道:“這麼多年了,難得這麼悠閑對坐,你且讓我自得其樂一次。”

沒奈何,張越只得縮回了手:“袁伯伯若是喜歡,以後過年我也來陪您就是。”

“都這麼大了還冒冒失失,給人看到了你知道是什麼下場?你是有家有口的人,我這牌名最好是生人勿近......算了,你既然來了,就好好喝一杯!”

熱熱地篩了酒,袁方就往張越面前的杯子中注滿了,又自己斟了一杯,見他舉杯為敬,他就笑着回了,又挾了一筷子木耳。這些熱騰騰的東西下肚,他就覺得身上熱了,但更多的卻是覺得心熱。打從妻子過世,除了最初曾經和沐寧一起過春節,他漸漸就習慣了逢年過節一個人對燈獨酌,因此張越留言說正月初一要見他一塊兒過節,他最初極想對着人狠狠教訓一頓,但最後真正見了人,那教訓也只是輕描淡寫就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