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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零五章石破天驚

六月初正是北京一年四季最熱的時候。然而,此時此刻的北鎮撫司大院中,一個個服色整齊的錦衣衛軍士站在大太陽底下,雖汗流滿面卻仍是一動不動。青石地上還能看見新鮮的血跡,一旁的角落裡,一張葦席下頭依稀能看見一個人的輪廓。在廊下站着伺候的幾員錦衣衛官看上去目不斜視,眼睛卻每每往那刺眼的地方瞟,各人的心思絕不相同。

公堂上,盛怒未消的朱瞻基坐在那裡,眼睛卻看都不看一旁的蹇夏杜三人,只是用手指輕叩着面前的桌案。他如今尚不滿三十,雖治國理政都嫻熟,卻少不得幾分年輕意氣,剛剛下令殺人之後還有些後悔,可這麼幾個大臣突然趕來,又是百般規勸,他反而更加惱將了起來,竟是無論如何不肯鬆口。聽到外頭有動靜,他便抬起眼睛來,也不去瞧堂下長跪的林長懋和于謙,只是往外看去。

“皇上。顧都憲到了。”

三位部閣高官匆忙趕來,並不止是為了一個戴綸。畢竟,戴綸乃是當初朱瞻基還是皇太孫時的贊讀官,可稱得上是宮僚,若因為怨望而明正典刑也就罷了,皇帝親審決計不妥。讓他們更沒料到的是,他們進門的那一刻,戴綸剛剛咽氣,而皇帝竟是在殺人之後還不足以泄憤,又要遷怒於戴氏族人。當下三人齊齊勸諫,誰知一向從諫如流的皇帝這回竟執拗了起來。

此刻看到顧佐進門,杜楨不由想起剛剛錦衣衛指揮使王節從外頭進來,附耳向皇帝稟報了一番,旋即將一沓東西放在案上之後,朱瞻基一下子臉色鐵青。他和綽號顧獨坐的顧佐並沒有什麼交情,甚至可以說,顧佐比他更獨,在朝中幾乎是孤立無援,楊士奇也只是敬重其人心性人品方才舉薦。這樣的人若是天子信賴還好,可如果失去天子信賴,則結果堪憂。

“顧卿。”

朱瞻基看見顧佐依舊是那副刻板的樣子,行禮如儀,聲線中自然而然就帶出了幾分冷意:“朕從楊卿所薦,用了你整肅都察院,又從你之意一舉黜落了都察院御史凡二十餘人,降八人,罷三人。可以說是事事相從。都說你清正廉明,如今卻有人奏你收受隸金私自縱歸。”

王瑜宣召時,顧佐一聽到北鎮撫司,差點以為是之前奏事的那些御史被悉數下監,一路急趕到這裡,下馬的時候一個踉蹌,險些連身子都穩不住。再加上在院中看到戴綸只蓋着一條葦席的屍體,他只覺得心中憤怒已極,此時聽到這指斥,他反而心頭平靜了。

“確有此事。”

原以為顧佐必定是矢口否認,朱瞻基拿着面前那沓東西,幾乎已經準備好了到時候狠狠撂在他面前,沒想到顧佐竟是坦然承認,他頓時愣在了那裡。呆了好半晌,他才冷笑道:“好,好!你說都察院御史貪鄙不能任用,自己卻私自收受隸金,如何為言官表率?”

見顧佐並不辯解,蹇義和夏原吉不禁心頭焦躁,想要開口替他解釋,卻又怕把那鍋蓋徹底揭開。傷及朝堂諸大臣的體面,竟是有些為難。就在這時候,杜楨突然開了口。

“皇上息怒,收受隸金之事,並非是顧大人一人所為。”儘管朱瞻基冷峻的目光一下子瞄了過來,杜楨仍是從容不迫地說,“京師居不易,百官除少數賜第的之外,往往是賃屋居住。二三品高官雖按例支米四鈔六,但全都是從南京倉支米,漕糧損耗由官員自行承擔,如是折算下來,祿米到手中又少兩成。永樂末夏大人遭籍沒時,除賜寶鈔之外,惟布衣瓦器。夏大人乃是多年二品高官,家貧至此,更何況在京各部低品司官?於是,從洪武末年起,各衙門皂隸若遇農忙之時,便是出資免役,由是官員得資費,皂隸得歸耕。”

這不成文的規矩已經用了許多年,掌管戶部的夏原吉自然比杜楨更清楚,見朱瞻基錯愕不已,他不禁嘆了一口氣。杜楨以他舉例,他就實在不好附和了。他這一沉默,蹇義便不得不開口:“確有此事,宜山學士所言不虛。”

蓄勢的一拳猶如打在棉花上,朱瞻基雖有些懊悔。心頭卻仍是有氣。之前召見了欽天監,卜定了黃道吉日,他便已經決定不論百官什麼意見,不日之後就宣布冊封皇長子。因此,對於都察院那幾個御史觸及心頭大忌的上書,他自然是極其惱怒。

“就算此事乃是舊規,這都察院的言官並不是只要敢言即可!如今的朝官誰不知道,都察院的言官最是好名,以七品末員劾部堂高官,若成則名動天下,若不成則名留青史,縱有黜落,民間也會言說是那些高官的不是,你身為都御史,整肅風紀之外,更得好好治理這等不正之風!一味沽名釣譽,縱使一日三疏,又有何用!”

“皇上此言臣不敢苟同!”一直沒有言聲的于謙突然朗聲言道,“為御史者,凡大臣姦邪、小人構黨、作威福亂政者,劾。凡百官猥茸貪冒壞官紀者,劾。凡學術不正、上書陳言變亂成憲、希進用者,劾。若皇上要深究冒劾高官。日後朝中便是一潭死水,誰敢高聲?以下劾上原本就是據理力爭,何謂求名?若朝中綱紀大正,自然無御史用武之地,則天下幸甚!”

自從於謙下獄之後,顧佐雖一直輾轉託人送東西進去,但卻自始至終沒能見到人。此刻見自己深為愛重的年輕後輩比起從前消瘦了許多,甚至有些弱不勝衣,本想顧全大局的心思一下子被這番激昂的話給揪了起來。幾乎是不假思索的,他便撩袍長跪於地。

“御史有言,若是嘉言上策。陛下可以納;若是虛言妄言,陛下可以申飭;但臣的職司便是教御史清廉持正,敢言敢為,保言路通暢。陛下命臣管束御史不得擅劾大臣,敢問這擅字從何界定?若是其人之惡不顯,當世之人全都以其為善,則御史發惡之舉也許會一時被人視之為求名,但只要不得治罪,他便能一而再再而三上書,興許可得誅惡。都察院乃是皇上耳目綱紀之司,所謂不正之風,臣絕不敢苟同!”

蹇義和夏原吉瞧見朱瞻基面色愈來愈壞,情知這一回是真正卯上了。掌管吏部和戶部的時間長了,他們也不是沒遭過御史的彈劾,就是奸臣奸佞也不知道當過多少回了,早就沒有最初的義憤。可平心而論,要說喜歡或是讚賞那些御史,那也絕不是他們的心裡話。

“皇上,顧大人......”

夏原吉只是開了一個頭,朱瞻基卻突然一揚手打斷了他的話,又朝一旁的錦衣衛指揮使王節努了努嘴:“把這些東西給這個自以為清正的言官看看,給朕的這些肱骨看看!”

幾張薄薄的紙片在幾個或站或跪的人當中傳了一圈,一時間,堂上一片死寂。看到這一幕,錦衣衛指揮使王節不禁極其得意。比起前任,他這個錦衣衛指揮使是最被人忽略的,上頭有東廠壓着,下頭有掌管北鎮撫司的房陵挾制着,別人幾乎忘記了還有他這麼一個指揮使,他的這股火氣已經憋得夠久了。這一年多以來他幾乎是動用了自己所有能動用的人手,這才查到了這麼一大堆事情,便是拼着前程性命,趁皇帝最暴怒的時候撕擄開這個大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