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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陳頭在靖康坊收了大半輩子夜香,這威遠候府進出不下數百回,雖沒有正面與傳言中的貴人見上一面。

光說這陸府的下人一個個就不是那些趨炎附勢的主,每一次接應的小哥兒,絲毫不嫌棄自己身上的那股子味道,幫忙幫得不亦樂呼。

但逢遇上個什麼喜慶節日的,府里的周嬤嬤都會給他們這些常與陸府打交道的人準備節禮或者賞錢。

每年的寒冬之際,陸老太君會領着府里的一眾夫人布棚施粥,時長一直延至到來年的開春。

陸家在長安城百姓的心中可是神氐般的存在,偏偏這些個一心為民的好官,往往得不到善終。

老陳頭一路推着木車,一路搖頭嘆息。

五月的夜風有些微涼,陸府氣氛全然沒有了昔日的鮮活,大多數下人都有些惶惶不安。

自古便有花無百日紅的道理,陸府也經歷過大大小小的起落,但這一次似乎跌得格外嚴重。

坊間沸沸揚揚的傳言,如若為實,通敵叛國,那可是誅殺九族的死罪,他們這些下人的命運也是生死難料。

這一條小道走來,老陳頭已經撞見好幾撥竊竊私語的僕人,蜷縮在木桶里的陸傑,除了要忍受周身無法揮去的味道,那些個見利忘本的小人戳心之語也會時不時的飄然入耳。陸府現在還沒有怎樣呢?就商量着暗投他主,他們敢有這些想法,還不是丈着老太君和善。

如若不是為了避免節外生枝惹來事非,陸傑恨不得立馬跳出來,給這些人狠狠的補上幾拳。

破舊的車軲轆一路吱吱嘎嘎、搖搖晃晃的前行,陸傑憋得小臉變形,桶里殘留的臭味簡直快要了他的小命。

青月那個丫頭,是不是故意報復自己當日用刀抵着她的脖子才出了這麼個餿主意,讓他如此狼狽的混入陸府。

“老陳頭,你今日可遲了些。”

接應的黑柱,是陸府的家生子,生得人高馬大,皮膚黝黑,幼時頑皮跛了只腳,周嬤嬤在後院里安排了個活計,無非扛扛貨物這類的,雖然一瘸一拐的,但力氣夠大,否則早丟到軍營里歷練了。

“黑柱兄弟,對不住啊。”

“家裡的小孫子生病了,老伴兒眼神不太好,我照看着小子睡著了,才出門。”

老陳頭輕輕放下木車,對着黑柱一通解釋。

“沒事,我也就這麼抱怨一句。”

“府里不太平,怨聲載道的。”

大塊頭的黑柱一臉愁容,兩條眉毛擠成兩條毛毛蟲。

“這些個王巴犢子,少主常年在浴血殺敵,現在落了個亂七八遭的名聲。老太君對我們這些下人不薄,居然有人拽撮着想要另投他門。”

“要不是我娘攔着,我早給那些忘恩負意的小人打到骨頭碎裂。”

“黑柱哥,好樣的。”

陸傑嘩啦一聲,掀開桶蓋,跳了出來,一隻通體墨色的貓也跳了出來。

把黑柱嚇了個夠嗆,險些栽倒在地。

“你…..”

大塊頭支捂着,叫不出聲來,陸傑趕緊用力的捂住他的嘴巴,“我是陸傑,你小聲點。”

“被人發現了,你我都要遭殃。”

“陸傑小少年?”

黑柱高興得像個二傻子,想要像小時候那樣抱起陸傑,才發現他已經高過自己一頭,放下不安份的手,只得嘿嘿直笑。

“我先去見老太君。”

“你把夜香抬上車,記得給我留一個空的桶子。”

陸傑一轉身,便跑開了。

留下二人面面相覷。

“杜鵑聲聲泣血啼,晨鐘暮鼓憶往昔,戰火鐵馬何所俱,他日白頭空嘆息。”

“我對不住老頭子臨終的託付,讓陸家陷入水深火熱之中。”

“罷了,罷了。”

“來日,奈何橋上相見,怕也不遠。”

蒼涼的嘆息聲惹來周嬤嬤背身悄悄擦去眼裡的淚花,少主的事件過去一月有餘,朝廷態度模糊不清,既不下詔定罪,也不請旨沉冤,任由事件持續發酵。

其中的原由,除了慶王與衛王的兩方角力,少不了背後暗手的推波助瀾。

這時局,如同天邊的黑雲,風動雲移,終要壓頭。

如今的陸府,便是那大海里一葉飄搖的木舟,傾覆的危險不過彈指之間。

“小姐,如今唯有你保重身子,才有力挽狂瀾的可能。”

周嬤嬤一邊寬慰,一邊小心的攙扶年過半百的陸老太君從小佛堂的長廊穿過意安堂的小花園。

執燈的丫頭踩着細碎的步子在前方不敢有絲毫的懈怠,熒熒的燈火一路輾轉,行至紫馨院的小竹林時,突然竄出一隻通身漆黑的狸貓,斜睨着像寶石一般的墨綠眼睛,呲着牙,發出猙獰的叫聲,嚇得膽小的丫頭打翻了燈籠,頓時三人陷入黑暗之中。

周嬤嬤眼疾手快護到了陸老太君身前,高聲喝斥,“沒用的東西,還不快去院子里找李嬤嬤前來。”

丫頭連聲應是,快速朝紫馨院跑去,焦急的腳步聲漸行漸遠。

“小姐….”

而那隻不知從哪裡來的狸貓,居然傲然屹立,與他們形成對視。

周嬤嬤擔憂的看向身邊的陸老太君,更深夜靜,像有一隻無形的手,推開絲網,包裹着危險的氣息慢慢襲來。

“哼….”

陸老太君拍拍周嬤嬤的手臂,發出一聲冷哼,“這裡是威遠侯府,我林玉薇,還從未怕過什麼。”

威嚴的姿態,大有橫掃千軍的氣魄,鐵娘子的威名,從來不是徒有虛名。

沙沙……..

沙沙………

林間小道上響起突兀的沙沙聲,像雙腳踩在枯葉上發出的聲響,很輕,卻越來越近。

“誰?”周嬤嬤又是一聲喝斥,抓住老太君的手越發緊了,心裡閃出無數個猜測,這幫賊人居然罔顧律法,實行暗殺?怪自己,太過大意,本意是想小姐出門走走,散散心中的鬱結,遣走了侍衛,誰曾想,給敵人留下了趁虛而入的空子。

“是敵是友,出來露個臉吧。”陸老太君形色如常,滄桑的眼眸里閃着精爍的光芒,這是永遠站在命運之上的老者。

“老太君….”

暗處閃出一道身影,陸傑紅着眼眶,撲通一聲跪在青石板上,哽咽道:“罪人,陸傑回來了。”

近一個月的逃亡,此刻才回到真正的家,憋了在心裡的眼淚,全一股腦兒冒了出來。

陸老太君憐愛的看着那個嚎啕大哭的少年小子,多日來的鬱結好似去了幾分,儘管不是心心念念的長孫,總算等來了事件的見證者。

唯兒如此用心良苦的所他送到自己身邊,定有深意,這算是月余來,唯一的欣慰。

“傑少爺…..”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周嬤嬤一把拉住陸傑,又一次抹去眼裡的淚水,那狸貓瞅見陸傑,竟乖巧的依偎過去,全然沒有適才的威風凜凜。

“你小子,從哪裡弄來這麼個臭東西,想要嚇死嬤嬤不成?”

周嬤嬤指着陸傑的額頭,一臉沒好氣的責怪。

陸傑吸了幾聲鼻子,胡亂揩拭了臉頰的淚水,慌亂爬了起來,對着周嬤嬤與陸老太君一通告罪,瓮聲瓮氣的說道:“這個小東西是別人給我的,有靈氣,必要是可以互通消息。”

陸老太君與周嬤嬤聽他如此說來,同時望向了正在撒嬌的小狸貓,對小東西的作用心存疑慮。

紫馨院青石小道的入口漸漸升起一片燈火,大夫人和李嬤嬤帶着一群人正匆匆趕來。

陸傑聽見嘈雜的人聲,迅速抱起狸貓跳到老太君身側。

“我現在是朝廷追捕的要犯,不能讓別人發現我的存在。”

“今日特來交託月前齊修哥哥的親筆書信,請老太君啟閱。”

陸老太君顫顫悠悠的接過如千斤沉重的信函,“唯兒可有話當面交待?”干啞的聲音藏着無盡的感傷,她終歸也是一方有血有肉的長者,握在手中的信紙可能是孫兒留在塵世中的唯一筆墨。那是她一手教導出來的少年,多少儒慕之情溶在骨血之中,怎能不有所動容?

陸傑不語,放下狸貓,慎重的整理了一番衣衫,只聽見重重的咚咚聲,他結實的磕了三個頭,少年特有的清朗之音在兩人耳邊響起:

“孫兒不孝,今日讓陸傑代替孫兒給祖母嗑幾個頭。望祖母保重身體,青山猶在,陸家長存。”

陸傑言畢,陸老太君異常的沉默,有些傷痛永遠在別人看不見的地方發芽生根。

周嬤嬤投去十分關切的眼神,自己跟隨小姐多少年頭,她的心思怎麼不明白。

“老太君明見,齊修哥哥絕不會做出通敵叛國的事情。陸傑一定會找到證據,讓天下人還他一個清白。”

稚嫩的少年擲地有聲的承諾,讓垂垂年邁的林玉薇胸中泛起一陣驕傲與欣慰,他陸家的男兒,豈是貪生怕死之輩。

“好….”

“我等着你的好消息。”

“阿傑,你要答應老太君切不可輕妄動。”

“唯兒把你送回來定有深意,你尊從安排便是。”

老太君淳淳教導,想起那生死不明的孫兒,一陣嘆息。

“是,陸傑謹遵教誨。”

遠處的人聲越來越近,陸傑將小狸貓往周嬤嬤懷一塞,“老太君,如要傳喚陸傑,將消息藏着這個小東西的身上,它自會尋到我的。”

“慶王派了許多探子埋伏在府外,我不便久留。老太君務必保重好自己。”

陸傑依依不捨的拜別,陸老太君還想追問些什麼,眼見火光已漫入小竹林,“老太君....”

“老太君……”

李嬤嬤與大夫人近在咫尺,陸傑以極快的身法消失在黑夜裡,像來時的風,無聲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