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宮額頭上往下滴着汗珠。
他歪了下腦袋,盡量讓汗水不要滴到傷員的傷口裡。
自從離開了脫去自己身上的那身外科醫生的資格後,這是衛宮第一次做如此高強度的手術。
而且還是在如此惡劣的條件下。
沒有麻醉劑,沒有消毒水,沒有助手。
連手術刀都是普通的餐刀與戰術匕首。
衛宮將手中滴着血滴的餐刀放到酒精燈火焰上的架子上,然後伸手拿了一瓶混有止痛藥的營養液澆到了傷員的傷口上。
然後衛宮拿起了被燒得滾燙的剪紙剪刀,伸進了放逐者傷員手臂上的傷口裡。
“滋......”血肉燒灼的聲音。
被醫治的放逐者悶哼了一聲,死死地咬住了口中的毛巾,大滴大滴的汗珠從他額頭上滾了下來。
衛宮將卡在傷員臂骨上的127mm陶化鉛子彈的碎塊取了出來。
雖然還有一點細小的殘渣,但是以現在的情況與設備,都不適合做更多的處理了。
將切開的傷口縫好時,受術的放逐者已經疼暈了過去,而衛宮自己,也不禁感到眼前隱隱發黑。 “來人!這個人昏過去了!把他抬到一旁躺着去!”
一邊將勒着傷員手臂動脈的皮管解開,衛宮一邊喊着人。
在辦公室外警戒着的衛兵走了進來。
戴着頭盔的放逐者衛兵單手拎着步槍,小心地架起了同伴,看到衛宮擦着臉上的汗漬,他不禁恭敬而有些擔心地問道:“衛宮先生,你已經是惟一一個沒有休息過的醫生了,要不要休息一下?”
雖然衛宮不太想跟他說話,但是依然有些發自內心地感慨道:“這才20分鐘......看起來常年缺乏日光的照耀,對人體質的傷害真的太大了......”
“還有傷員么?”雖然心裡有些不情願,但是為了自己的醫德,為了尚還在放逐區等待着他的妻子,衛宮還是詢問了一句。
衛兵點了點頭,隨即又飛快地搖了搖頭:“戰鬥暫時停下來了,雖然還有不少輕傷員,但是還能救治的重傷員與需要手術的人已經全部都醫治過了。”
“還能救治的重傷員嗎?”衛宮苦笑了下,站起身來。
好久沒有來城市頂層了啊...... 衛宮走出了充作手術室的小隔間。
明亮的世界。
久違了了的。
衛宮呼吸着這略微帶着刺鼻血腥氣的澄凈空氣,忍不住有些微微地感動。
艾利斯菲兒......請再等一等,再等一等,我們就可以一起離開那片在黑暗中沉淪的世界,與我們的女兒重逢,然後一起呼吸着這自然清澈的空氣,幸福地生活下去。
很快......就......
衛宮睜開了眼睛,僵住了。
即使這份天空,是由無辜者的鮮血所換來的......
衛宮看着眼前滿地的傷員,血跡,與胡亂丟棄着染血繃帶的地面,眼神有些獃滯。
頓了頓,衛宮回過神來。
他苦笑了下,似乎是在嘲笑自己。
雖然在放逐區做了近10年的赤腳醫生,不分好壞陣營,再惡棍的壞蛋也救治過,但是像是這一次幾乎可以說與以往性質完全不同的“出診”,卻依然讓他心裡難安,久久不能平復,如同一枚刺一樣,死死地扎在了他的心裡。
雖然有一部分是為了眼前的放逐者,但更多地卻是為了身在對立面的那些學生們。 在那次莫名其妙的重大醫療事故之前,衛宮也做過學生,也當過教授,如今卻道德喪失地,純粹為了個人利益而站在了道義的對立面上,衛宮真的無法忍受內心深處那隱隱的煎熬。
努力地別過頭不想,衛宮強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在傷員的身上。
左邊廣場上整齊地排列着一排排的重傷員,他們有些還在垂死掙扎,有些已經徹底停止了呼吸。
因為人手不足,放逐者們每隔10分鐘才會檢查一次,然後將死者抬出去。
所以不少放逐者就這麼哀嚎半響後,在醫生的棄置中慢慢死去。
但是沒有辦法。
衛宮俯下身來,察看了一名被開膛破肚,卻還沒死去的放逐者,發現他不僅腸子被劈斷了,連脾臟胰島都不見了蹤影——雖然不是戰地醫生出身,但是衛宮依然可以判斷得出,這麼明顯的狼藉,是鏈鋸劍的手法。
衛宮嘆了口氣,隱隱地,對隱藏在放逐者背後的那些人感到了質疑——
雖然提供用來殺人的槍械彈藥時大方得讓人瞠目結舌。但是奇怪的是,他們除了足夠的繃帶與強心劑,連基本的戰地醫療箱都沒有提供。 看上去,就像是只是在拿自己這些放逐者當槍使,毫不關心自己這些人的死活一樣。
不過想到這裡,衛宮忍不住又是苦澀地笑了起來。
沒錯,大概是真的不關心自己這些放逐者的死活。
放逐者區為什麼被城市委員會劃定為無人區?明明是有人類在那裡掙扎着生存的。
答案很簡單,無人區的確是沒有人的——至少在城市委員的眼裡,那裡沒有任何可以說“有人權”的東西。
放逐者們說白了,就是這麼一種比在城市中註冊過的阿貓阿狗還不如的東西。
在秩序的世界裡追求隨心所遇的自由快感,但是當真正從秩序的保護下脫離,能適應並在徹底無序的放逐區活下來的人罕見至極。
即使他人毫不在意自己的死活,但是如果真的有那麼一絲活路的可能,絕大多數的放逐者們就會毫不猶豫地,拼了命地往上爬。
絲毫沒有當初選擇逃下來時的那種舉重若輕的心態。
放逐者區不是一個圍城。
因為沒有人會想進來。
但是凡是進來的人,卻都拼了命地想出去。 只要能出去,金錢,女人,尊嚴,道德——
無論是什麼都可以給你。
甚至只要有百分之三十的活下來的可能,這條命都可以給你。
這就是可憐又可悲的放逐者們。
衛宮緩緩地在20幾名重傷員中走了一圈,沒有發現任何有救治價值的傷員。
因為彎腰走了太長時間,衛宮不禁感到有些腰酸頭暈。
扶着門邊的牆壁,衛宮緩了緩氣血。
這才是40幾歲的年齡啊。
以這樣的身體,怎麼可能熬到60歲的刑期上限呢?
“醫生。”有人在輕輕地拍打着衛宮的肩膀,“醫生,你沒事吧,醫生?”
衛宮抬起頭來,是一名左肩膀受傷的放逐者。
面容隱藏在反光面鏡下,雖然身高跟自己差不多,嗓子還有些嘶啞,但是聲音聽上去卻很年輕,甚至可能還是個未成年的少年。
衛宮苦笑了下,對眼前這位放逐者的身份有了一份自己的判斷。
像是這麼年輕的孩子,能混入放逐者黑幫的很少,估計是像自己一樣的,從私密渠道聽到有能回到地面的機會,決定臨時加入進來的人吧。 這樣想着,衛宮將視線投向了少年的肩膀。
“肩膀受傷了?中彈?”
少年楞了下,哎呦哎呦地匆忙解釋道:“哎呀,只是肩膀受了點擦傷,沒什麼大礙的。”
然後像是想起來什麼一樣,他趕緊又補充道:“只是我還被爆炸震傷了,所以帶隊的大哥讓我過來包紮下傷口,順便休息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