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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六順老漢迎來了出獄後的首個春節。

在他眼中,這箇舊歷新年和入獄時已是大不相同。

江川這整一座城市彷彿都洋溢在一種熱烈喜慶且朝氣蓬勃的氛圍中,儘管街道依然是他幾年前見過的破爛街道,房屋還是那些掛滿煙塵的髒亂平房和筒子樓,但他總能從老百姓們身上臉上表情上感知到一股從沒有過精氣神,作為一名從舊社會的風風雨雨穿越過來的貧苦民眾,他知曉,那股精氣神是社會發生翻天覆地的變革後,生活日益富足所帶來的。

且看看街上吧!

小餐館小商店服裝店這些在以前被視為洪水猛獸的私人經濟行為,早已經堂而皇之的擁立街頭,沿街叫賣的小攤販們像螞蟻一樣穿行在市井小巷,不知道從哪時起,穿花戴綠的人們越來越多了,滿大街都是時興的洋玩意兒,吃的、穿的、用的、玩的,琳琅滿目,只要有錢,彷彿一切物質需求都能成為你生活里的現實。

剛出來那會兒,張老漢對這個社會的變化還好一陣納悶,心想難道現在的人吃穿都不用布票糧票的嗎?一問才知曉,去年四月他還在獄裡的時候,陪伴了他四十多年的布票和糧票已經被國家取消,象徵著中國國窮民貧的“票證時代”自此結束。

要知曉,在他那箇舊時代,票證是生活的命根子,沒票寸步難行,吃飯要飯票,穿衣要布票,解饞要肉票,此外還有油票、糖票、煙票、洗澡票、肥皂票、棉花票、自行車票……對於老百姓們來說,票證珍貴的如同“第二貨幣”,但是,現在,他想吃上一次魚,或者磕一把瓜子花生,再也不需要等到春節來臨的時候了,只要褲兜里的荷包夠厚,天上飛的,海里游的,沒啥吃不着。

這個時代的蛻變速度實在是快呀!

彷彿在無聲無息之間,那些灰色的單調的死沉的老事物和舊社會就一起被這個新時代所拋棄掉了,然後百姓們歡呼雀躍着,在廢墟上重鑄生活的新希望,接受新潮直白的洋思想。

至於他家裡,變化那就更大了,最起碼的改變,不再少吃缺穿了,以前過年那會兒,稱點豬肉包餃子都實在不容易,兒女們身上穿的永遠是補丁疊補丁的破爛衣裳,現在呢?雞鴨魚肉應有盡有,兒女們身上的名牌衣裳昂貴的嚇人,家裡的電器傢具都是他叫不出來名字的高檔洋貨,一家人的日子過得是豐豐美美,興旺和睦。

對於張老漢來說,眼前的生活真象夢一般不可思議。

在家住的小區退休老人們眼裡,他也是一個幸福無憂的老漢,錦衣玉食,日子過得十分清閑。更重要的是,他兒子是大富豪,開百萬豪車呢!

張老漢真就這輩子都沒這麼體面過。

走在小區里,認識的街坊都客氣地對他笑,親切地、甚至巴結地問候他,奉承他。他要是來到小區說閑話的老頭老太們中間,當然就成了個中心人物。

但是,他也有他的難言之苦。

人總是矛盾的。忙的時候,會覺得生活沉重,閑的時候,又活的壓抑。

老張家一家人在老三雲起的帶領下,都創造了一份屬於自己的或大或小的事業,老大雲峰百事纏身,走路帶着風聲,不是籌划著開新店,就是和國瑞的老幺曉楠談愛去了。

老三雲起呢,那就更加不消說了,成天忙的不着家門。單論過這個新年,他也就是除夕和大年初一安安穩穩待在家裡和走親訪友。到了初二,女兒張秋蘭和女婿牛奮一來,三人就拉扯了一車軲轆的工作事。

到了初三,又不見他人影了。

他聽老伴說是罐頭廠初八要開工,有一大堆事務要雲起來定主意,還得和罐頭廠生產科的職工們加班加點研製罐頭新品。誒!這個老闆當得也不容易,年紀小小的,還在求學呢,身體都沒發育完,就這麼沒明沒黑的工作,老是深更半夜拖着疲倦的身子回家,隨便扒拉點他媽熱的冷飯冷菜,往床上一倒,第二天天一擦亮,就又不見人影了。

當然,張老漢也不是埋怨自己的兒子,雲峰雲起這兩兄弟,能從他們那貧窮偏遠的山旮旯里跑到市裡闖蕩,赤手空拳打下這樣一份讓人矚目的事業,他這個光吃白飯的父親,胸腔里溢滿得只有驕傲和自豪,只是看着兩個兒子那麼忙碌,他又幫不上啥,一天到晚無聊的很,心裡就有些不大對味。

至於春蘭和小小,這兩個女娃娃正遨遊在青春爛漫的年紀里,哪有閑空心思天天陪他這個半老不老的老漢。就是連他的老伴,操持魚粉店的日子久了,成天聽着別人叫她老闆,現在也漸漸有了女資本家的做派,家裡大小事當權做主,又忙管着市一中張記魚粉店開門的事務。

平時家裡就他一個人閑獃著,什麼都不要操持,他每天的任務就是吃好喝好睡好養好身體,但活得實在寂寞,他才五十齣頭,這個年紀,養尊處優的公家人都還遠沒退休,他一個在農村呆慣了的泥腿把子,實在熬不住這樣的清福。

如果在雲溪村,他只要扛着撅把頭往田裡一走,就處處都是熟人,可是如今他被擱置在城裡,感覺就像被關進了一個鋼筋水泥築成的籠子中。誒!滿大街的人,他一個不認識,而小區里的老頭老太太們呢,大都是些退休的文化人,說話帶着一股怪味道,交談起來實在是彆扭和不自在,不像在雲溪村,他營務完莊稼後,和那些大字不識的老漢們坐在田埂上,點上一根旱煙棒,唾沫星子亂濺,指天罵地,十分痛快。

現在跟他吐唾沫星子的只有初大鵬了。

這新認識的老小子滑是滑了點,可有趣很哩。

初大鵬也知道他的苦悶,卻老是笑話他這老漢身在福中不知福,說:“你想干點活還不容易嗎?找你家老三嘛,他本事那麼大,你想幹啥工作都保管安排的妥妥貼貼!”

其實這事張老漢也不是沒想過,但是他仔細思謀之後,就打消了這個念頭。

家裡老三年紀這麼小,闖出這份事業不容易,他不願摻和進去添麻煩。當然,老三給他安排個職務,或許不是什麼問題,但是這個職務怎麼個安排法,可頭痛的很哩!高了吧,他一個莊稼漢沒那個本事;低了吧,比如看門保安之類的,先不說丟老三的臉,上面管事的領導也難做人,老闆的親爹他們怎敢指揮?回頭大家都不尷不尬的,養個白閑人,他又不是沒那口飯吃,還不如待家裡。

就這麼纏麻着,日子一天天過去。

春節熱鬧了幾天過後,到了正月初六,老三雲起和他女婿牛奮在家裡談事,難得沒出門。

剛開始,坐在電視機前看《渴望》的張老漢沒怎麼在意,直到後來,他聽到女婿說雲起在雲溪村搞的那個種植合作社即將要召開社員大會選舉理事長和副理事長了,腦子裡突然就冒出了想法。

雲起搞的這個股份制農作物種植專業合作社,張老漢前些天從老伴嘴裡聽說過,當時他光顧着感嘆老三的辦法好,這樣一搞,他們村裡頭的人在往年莊稼收成的基礎上,還能額外大賺一筆。不談別的,這項目要是真能落實下去,以後他們村裡的苦哈哈們至少能有飽飯吃了。

現在,張老漢突然心血來潮地思量,他是不是也可以入股村裡頭的合作社,跟着一起大幹一場?

反正這個種植合作社不就是種莊稼嘛,別的他不在行,這事他拿手呀!而且還不要麻纏雲起給他安排啥,過年時,孝順的兒女們給他的紅包足足有大幾千塊,這筆積蓄已經足夠他入股合作社。

張老漢的心就火熱了起來。

他是越想越覺得這事兒行得通,即支持了老三的大事業,自己也謀了一份活,又給村子裡的發展貢獻了一份力量。

但他沒有立即找雲起商議,而是在心裡反覆思謀,等他女婿牛奮吃過中飯走了後,才拉着老三雲起把這個想法嘮開了。

哪裡知道雲起聽完之後,一陣錯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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