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驚蟄的春雷從蒼穹之上落下,劈開華北平原的密密陰雲時,張雲起已經站在了故宮神武門的斑駁光影裡。
雨水順著鴟吻滴落,在六百年前的金磚上濺起細碎光斑,他看著眼前厚重、迷離且兼具了奇異現代感的景象,忽然就想起這樣一段的話:“元大都的城牆是夯土築的,拆起來倒比鋼筋混凝土容易的多。“
這是1996年驚蟄時分的燕京。
從1979年吹起的漫漫春風,吹過了17個年頭,吹進了燕京這座世紀名城的東三環的鋼鐵叢林裡。
這裡有著大大小小的工廠和高矮不一的煙囪,它們為振興中華民族重工業和提高空氣汙染指數做出了巨大貢獻,而如今,大多數已經處於癱瘓狀態,像一具巨人屍體等待著肢解和掩埋。
這個下午,有一輛輛推土機在綿綿春雨中碾過了南鑼鼓巷的衚衕,樹根帶出的土裡混著蛐蛐罐的碎瓷片,一個老街坊蹲在拆遷辦的石灰線外,盯著電線杆上“車到山前必有路”的豐田廣告標語,手裡的茶缸子抖了半杯高碎,神情頹然嘟囔著:“這算怎么檔子事兒。”
在三十公里外,主樓高達330米的國貿大廈聳立當空,耀眼的玻璃幕牆刺破天際!這座90年代的現代化地標,這柄淬了資本的唐刀,彷彿在用無聲的語言告訴那位老人:“這算怎么檔子事兒!”
國貿大廈的玻璃門前,洋車如織,川流不息,崔健的破鑼嗓子穿過雨幕,雨滴聲碎在《一無所有》的副歌裡,有一名程序員腋下夾著盜版Windows光盤,在屋簷下與販賣《時間簡史》的小販討價還價,旁邊是《泰坦尼克號》盜版碟的雜音。
在不遠處的麥當勞門口,穿著旗袍的美女導購員正用英語對進進出出的客人們笑喊著“Welcome”,語氣甜到讓人能分分鐘尿出糖尿病,一個穿著皮爾·卡丹的倒爺從門口出來,用大哥大拍打奔馳車窗,旁邊一個塗著豔俗口紅的姑娘依偎在他懷裡,手指著路邊一個擺攤賣廉價小物件的老大爺,嬉笑著把“練攤兒”說成了“下海”。
這就是1996年的燕京。
張雲起第一次走進的90年代的燕京。
對於這座世紀名城,他從首都國際機場落地,乘車穿過小半個城區之後,忽然就有了一種感覺,這時候的燕京就像是一顆受潮的炮仗,在市場經濟與體制裂變的夾縫裡悶燃。
一到燕京,入住酒店之後,王貴兵就代表張雲起對接工業信息的人員去了,胡志標則和王小凱帶著運營中心的人員去籌備愛華電子的新品營銷活動。
張雲起的思路胡志標已經清楚了,營銷上要緊扣“超級糾錯”功能,渠道上要拿下首都大大小小的商場。所以除了地推、大型展銷會和央視廣告,胡志標想出來的營銷策略就是地方電視臺廣告 商場捆綁銷售,在華北等區域電視臺密集投放廣告,與地方商場簽訂“銷量對賭協議”,承諾超額完成銷量則返點加倍,刺激渠道的積極性。
前世的愛多在胡志標的操刀下,市場營銷大獲成功,這方面張雲起並不當心,但胡志標的缺點和他的優點一樣鮮明,就是容易過度營銷而忽視企業基本功,供應鏈和現金流管理極差,導致前世的愛多電子缺乏產品和技術的護城河,尤其是他的價格戰,低價策略能夠快速佔領市場,最後卻因為過度擴張和資金鍊斷裂最終破產,胡志標也因此鋃鐺入獄。
張雲起可不想被胡志標送進監獄。
所以他將整個愛華電子分切成了幾個大板塊,渠道交給餘林負責、技術研發由劉明掛帥、產品生產則是柳東盛操盤,只讓胡志標在市場運作板塊打轉轉,這也算是最大程度去風險化和人盡其才了。
當然,這些過於具體的事兒張雲起也不想參與,就算擱在卷天卷地的996時代,過勞死的都是打工人,他這個當老闆的要在市場環境如此輕鬆的90年代都累死了,那是要被資本家們視做行業恥辱的。
張雲起沒什么事,初見也不知道他來首都了,這時候還在上課,李雨菲倒是在隔壁房間休息,但他不想去敲門,而且待會兒他還要去北大,想了想,最後他一個人遊逛起了故宮。
天公不太作美,他剛到BJ,就下去了春雨,故宮宮牆的紅在鉛灰天幕下顯得有些沉鬱。遊客們擠在廊簷下,傘尖滴落的水珠串成珠簾,模糊了金水橋的倒影。
張雲起一個人走走逛逛,一路穿過太和門、神武門、武英殿……飛簷翹角依然莊嚴無比,掛滿苔痕的銅獅英武神俊,細細密密的雨水漫過九龍壁的時候,六百年前的潮氣似乎正順著腳攀上他的褲管。
一直到時間差不多接近傍晚,享受了幾個小時北國春天難得的寧靜後,張雲起掏出手機給初見發了一條短信:“下課了沒?”
沒有過去多久,初見就回了消息:“剛剛下課了,先回一趟宿舍放書包,等下和室友去吃飯,你呢?”
張雲起打字:“我今天沒去湘大上學。”
初見回覆說:“今天公司又很忙么?也是,天天都忙,好辛苦,晚上要吃好的,犒勞犒勞自己。”
張雲起打字:“你晚上吃什么?”
初見回覆說:“學校食堂。”
張雲起問道:“又是在家園食堂吃湘菜嗎?”
兩人天南海北平時見不著面,所以初見天天都要和張雲起聊天,不過他們相識相知相愛好些年了,思想觀念磨合的太深了,基本上沒有什么想法上的矛盾,這也導致了心靈層面的交流日趨減少,而日常生活上的分享變得更多。
初見會把她每天做的事情都分享給張雲起,今天吃了什么菜,上了什么課,讀了什么書,去了什么地方……分享那些無聊瞬間或者有趣剎那。
這個北大中文系的大才女時常讓張雲起感受到她的美好燦爛:“我中午吃的餃子好鹹吶,下午狂喝水,剛才看見一隻黑白相間的啄木鳥又飛走了,晚上一隻小野貓居然跟著我走了好久。我想你了,雲起。”
自然而然的,張雲起把北大的食堂情況瞭解了個遍,比如勺園食堂因為靠近留學生公寓區,特色是國際風味,清真窗口,牛肉泡饃和冬陰功湯人氣特高,農園食堂在新太陽學生中心北側,場地大,適合聚餐,牛肉拉麵味道好,而位於五四體育場旁邊的家園食堂是初見最常去吃的,因為二層有川湘風味的特色菜,可以吃出一點點老家的感覺。
初見回覆說:“是去家園食堂的,今天比較想吃小炒黃牛肉,味道可沒有你給我做的好吃,但多多少少有點家鄉味道,讓我想著家鄉的人,還有你。吃完飯我還想去圖書館寫寫書,不過我室友要洗個澡,我等她一會兒再一起去吃,雲起,你晚上也記得要多吃點。”
張雲起笑了笑,抬手看了眼時間,打字回道:“可以的,不過我看天氣預報上說今天燕京下雨了,你出去吃飯的時候要記得帶傘。”
初見回覆說:“好,燕京是下了一點點小雨,不過還蠻涼快的。”
張雲起想了想,打字說道:“我突然想到一個問題,初見。”
初見回覆說:“什么問題?”
張雲起打字說:“你猜我喜歡晴天還是雨天?”
那頭的初見似乎是很認真的想了想,過了會兒才回復說:“雨天吧,你喜歡在雨天裡睡覺。”
“不對,我喜歡跟你聊天。”
這么俗套的土味情話要是擱在2010年以後說出來,別說氣質甩劉亦菲十條街的初見,怕是連鳳姐都得被齁暈倒。
然而這是1996年,網戀土味撩騷發源地QQ都還沒冒出來呢,此刻電話那頭單純的乖乖女(`)**……
張雲起笑著收起手機走出故宮。
他攔了一輛的士,讓司機直接去北大。
現在才六點出頭,他估算著初見室友洗個澡再收拾一下,怎么也得半個小時,應該還趕得上。
這時候手機又響了一下,張雲起打開手機,初見發了一條短信過來:“雲起,我忽然想給你講個小故事。”
“什么故事?”
“從前有一隻小熊,在自己家的後院種了一個草莓和一個芒果,過了一段時間,小熊發現芒果長得飛快,草莓長得特別慢。然後,你猜小熊對草莓說了什么?”
“說的什么?快快長高然後把你吃掉?”
“莓你不行啊,莓你不行啊。”
張雲起(д)b☆d(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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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何時,春雨驟停了。
張雲起在北大西門下車的時候,傍晚的天邊竟然放了晴,雖然已經看不見太陽,但有火燒雲掛在西天,和漸起漸濃夜幕漸漸交融在了一起。
北大一直是開放參觀的,90年代的門禁比之後世還鬆一些,進去並不難,張雲起掏了身份證和湘大學生證,填了表,保安就給他放了行。
北大很大,張雲起也是第一次來。
他從西門進入,一邊問路一邊趕,繞過靜園草坪,途徑未名湖南岸的時候,看見幾個身著漢服的留學生在蔡元培像前拍照,那畫面有點兒像猴子穿衣,裝人樣了。
路上也還有三三兩兩的書卷氣頗濃的女學生,在四合的夜幕下,她們抱著課本說說笑笑的從未名湖畔走過,倒是一番讓人側目的美景。
張雲起並沒有停留,穿過五四路,很快就來到了五四體育場旁邊的家園食堂,這時候已經接近晚上七點,食堂裡面吃飯的學生並不多。
他直接來到二樓的川湘菜特色食堂,抬眼掃了一圈,很快就在窗戶下面的一張長條餐桌旁找到了初見的身影。
初見穿了一件藏青色牛仔褲,上身是一件白色針織開衫,扎著素淨的馬尾辮,側臉清澈,眼眸乾淨,有著一股熟悉的氣息,纖細、白皙、沉靜。
張雲起沒過去,他掏出手機先是給初見發了一條消息:“知道我今天為什么沒去湘大上學嗎?”
窗戶下的初見停止了和室友的交談,拿出響了一聲的手機看了看,那張清澈白皙側臉流露出一絲絲笑,她回覆說:“怎么問這個問題呢,那是為什么?”
張雲起收起手機。
他直接走過去坐在了初見的對面。
旁邊初見的室友愣了愣,下意識以為這人又是學校裡哪個想和初見搭訕的學生,眼睛上下打量著張雲起,臉上露出一絲若有若無的輕蔑的笑。
初見的嘴巴卻是不自覺地隙開了。
她看著眼前的男生,清澈見底的眼睛裡流露出了訝異,只是她還沒來得及說話,還沒來得及驚喜,就聽見男生笑著對她說:“因為我答應過我媳婦,桃花盛開春江水暖的驚蟄,來看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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