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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夢陽不在,七子詩社之中便是以何景明為首。然而,這位前內閣行走的中書舍人卻不是像李夢陽那樣事事爭先的個性,雖然對有些事情有不肯放下的堅持,但大多數時候卻隨和得很。因而,從前李夢陽排斥在外的那些不夠格和他們同列的年輕一輩,在他的默許下也有不少人加入了進來。哪怕明知道不少人是衝著他們是興安侯府徐家的座上嘉賓,何景明也並沒有放在心上。畢竟,復古兩個字原本就不是靠他們區區這些人能倡導起來的,哪怕能讓一小撮人漸漸接受他們的理念,那也是好事。

因而這一日的閑園詩會,恰是熱鬧十分。領頭的何景明,再加上康海王九思等五個人之外,尚有弘治十八年那一科的好幾位庶吉士,例如被徐禎卿硬拉來的湛若水和嚴嵩,還有好幾個和七子有着同鄉抑或同門之誼,明年等着應會試的舉子,還有就是早年科舉得意,這些年在朝堂卻鬱郁不得志的人物。

於是,一個簡簡單單的詠落花的主題,一時間變成了尚不得志的才子們一抒胸中苦悶的吐槽大集合。何景明起初一面聽一面謄抄,面色倒還悠然自得,可不知不覺就生出了幾許悵然。等到聽眾人一個個都以落紅自比,他不知不覺就脫口吟了出來。

“隕葉辭舊枝,飄塵就歧路。遲徊決絕意,言念平生故。泥泥行間泥,零零蔓草露。豈不畏沾污,為子無晨暮。”

這話音剛落,他就只聽一邊的牆後傳來了一個笑聲:“仲默這首詩好生哀怨。就是李空同貶謫在外,做出來的詩還是鏗鏘有力,你這首若是給他聽見了,少不得要譏刺的!”

何景明如今回了翰林院,頂着赫赫文名,再加上又是徐府座上嘉賓。縱使才二十齣頭,可已經是文壇名流,以李東陽為首的那些文壇老夫子知道這幫年輕人不好招惹,索性根本不理會他們。因而這般指摘的話語,和七子詩社混了有一陣子的幾個士子都是頭一次聽見,不免為之色變。然而,還不等他們尋思着是否要幫一幫何景明,就只見何景明放下手中的筆站起身來,對着牆後拱了拱手道:“侯爺既然來了,怎麼隱身牆後?”

這一聲侯爺既然出口。縱使再遲鈍的人也知道那是誰了,一時間自然是紛紛翹首盼望。不消一會兒,看到一個身穿灰褐色布衣,看上去彷彿只是一個鄰家少年的年輕人笑吟吟走了過來,不少士子都露出了難以置信的表情。直到何景明康海徐禎卿等人率先上前見過,他們方才相信這便是那位赫赫有名的平北侯,一時都慌忙見禮不迭。

徐禎卿和徐勛又是同姓,又都是江南人。再加上相識最早,此刻少不得打趣道:“侯爺這布衣芒履,剛剛又隱身牆後聽仲默吟詩。莫非今日是有意在閑園四處聽人壁角?”

“聽什麼壁角,四處閑逛罷了。橫豎這閑園不是別的地方,鮮衣怒馬也罷,布衣芒履也罷,不會有人攔着。如今這炎炎夏日,一身絲綢又不透風又不吸汗,穿着要多難受有多難受,我何必給自己找彆扭?這松江標布又不比綢緞便宜,我這人可是會享福得很。”

徐勛說著這話,掃了一眼四周人。又頷首對相識的湛若水和嚴嵩打了個招呼,隨即方才拿起了何景明剛剛抄錄的那些詩。一一看到底之後,他就哂然笑道:“如今正值夏日,陽光明媚萬物鬱鬱蔥蔥,詠什麼殘枝落紅,也未免太傷春悲秋了。豈不知落紅本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

此話一出,見何景明第一個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徐勛方才隱隱約約記起彷彿又用了龔自珍的名句。對於有意無意借鑒了眾多的他來說,這不算什麼大問題,因而他絲毫沒有開口解釋抑或補全這首詩的意思,而是笑眯眯地對何景明勾了勾手指說:“仲默,我本打算過幾日找你說話,今天既然碰巧撞上,那是再好不過了。諸位繼續起諸位的詩社,把仲默讓給我一會兒就行。”

當初在內閣當著中書舍人的何景明原本已經有了辭官的念頭,可在徐勛的安排下轉調翰林院,再加上徐勛相救李夢陽,又讓他這些志同道合的友人個個都得到了自己最想要的位子,因而此刻聽到徐勛竟是特意來找自己的,他一愣之下不禁有些詫異,但仍是笑着答應了。等到在眾人殷羨的目光之中跟着徐勛走出了一段距離,他方才笑道:“侯爺剛剛若放出招攬之意,恐怕有的是人納頭便拜。”

徐勛聞言頓時啞然失笑,卻不理會何景明的戲謔,收起笑臉正色說道:“仲默,你這段時日在翰林院呆得清閑自在,若是讓你挪個地方,你願不願意?”

“挪地方?”何景明頓時一愣,略一沉吟便直截了當地問道,“不知是什麼地方?”

“國子監司業。”

“國子監司業?倘若我記得沒錯......彷彿元輔的門生魯鐸魯振之,便是剛轉了國子監司業。侯爺怎想我去國子監。”

“魯振之嘛,去南監就行了。禮部謝尚書如今不提點北監了,但他在任良久,總難免心中記掛北監不得良師。你雖年輕卻才華橫溢,若是能在北監提拔幾個良材出來,這儲才之功便在其一;其二,我知道你素來提倡文宗秦漢,古詩宗漢魏,近體詩則是宗盛唐,既如此,且看看國子監中能否有志同道合之輩,總比你在翰林院一群老夫子中打交道的好;至於其三......在國子監中呆幾年,將來你主考一科會試,也不是難事。”

縱使何景明對於名利都不是最看重,但徐勛這一番話都打在了他的心坎上,他忍不住大為心動。沉吟了好一會兒,他便爽利地點了點頭道:“既然侯爺如此說,那我便恭敬不如從命了!只不知道這北監新任大司成,容不容得下我這離經叛道的人。”

“你只管放心。”徐勛想到當日對張彩許諾的情景,忍不住在肚子里嘆了一口氣。可以想見,很長一段時間之內,他都不要想張彩再登自己的家門了。畢竟。那可不是一心想着左右逢源兩不得罪的錢寧,張彩腹中自有溝壑,更是年富力強前途無量,劉瑾既然到手。就絕不會捨得把人讓出來。

“喲,徐老弟竟也在此?”

正這麼想着,徐勛卻是突然聽到這麼一個叫聲。勛貴們多數都是和他老爹稱兄道弟,在他面前雖不託大,但卻不會如此叫他,如今的世上能夠叫他徐老弟的,也就是那幾個有數的大璫。因而。當看見劉瑾和張彩笑呵呵地並肩站在那裡,他忍不住瞳孔猛地一縮,隨即才若無其事地說道:“劉公公今日好雅興啊。”

“只是出城來逛逛避避暑。”劉瑾見徐勛看到張彩的表情,那心裡頓時甭提多高興了。然而,當耳畔傳來張彩有些不自然的聲音時,他才打消了領着人繼續和徐勛打擂台的打算,瞥了一眼何景明便打了個哈哈道,“不過。徐老弟你既然正在和年輕才俊說話,咱家就不打擾了,你盡興。盡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