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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八十一章無一用是書生,左右逢源豈易事

皇城西安門內大街南邊第一個衙門,便是內官二十四衙門的惜薪司。看似只是管着宮柴炭供應的小地方,但宮每到冬天,所用柴炭超過兩千萬斤,所有東西都是從這兒走,因而也算得上是地位靠前的衙門。然而,這一切都比不上之前才剛頒下來的聖諭,就不久之前,這大明朝廠衛建的內行廠,便設這惜薪司之。

舊日存放紅籮炭馬口柴的倉庫騰出了好幾間用作監房,而那些身強力壯搬運柴炭的小火者裡頭,錢寧又精選出了幾十個來用作內廠執役。這些都是他一手提拔上來的,不能說忠心耿耿,可如臂使指卻是輕輕巧巧。此時此刻,他走到一間屋子前頭,佇立片刻就衝著看守的小火者問道:“人可還老實?”

“回稟大人,已經老實了。”那小火者往緊鎖的房門看了一眼,隨即就垂下眼瞼說道,“他起頭罵得很難聽,後來小的就嚇唬他,說是進了內廠可沒什麼士可殺不可辱的一套,你進得去出不來事小,連累家人事大。小心搬十個八個馬桶進去,讓他嘗一嘗滋味!”

士大夫們大多數瞧不起宦官,而宦官們除卻寥寥一些禮敬士大夫的人之外,大多數也瞧不起這些嘴裡一套一套不消停的官。因而錢寧聽這小火者如此說,眉頭一挑,也沒多說什麼,吩咐人打開掛鎖之後,他就背着手施施然進了屋子。

說是監房,內廠這兒的屋子都是倉庫改建,再加上沒關過幾個犯人,自然比不得北鎮撫司抑或東廠的詔獄來得陰森昏暗。就好比如今關着李夢陽的這屋子,便是整整三間,里外隔開,掛着厚厚的棉帘子,乍一看去除卻傢具不多,卻是和尋常宅子沒什麼兩樣。

“倒是好心性,到了這地方還有工夫作詩。”

錢寧進了東屋,李夢陽身後站了片刻,現他自顧自地一張紙上潑墨揮毫,一七言須臾一蹴而就,他便皮笑肉不笑地說了一句。見人絲毫沒反應,他便一屁股旁邊一張椅子上坐下了,翹足而坐閑適自如地東看西看,隨即又開口說道:“要說你也不委屈,你一個小小的從五品員外郎,竟然一手炮製了那樣的大事,攛掇韓又是上書又是伏闕,後劉健謝遷先致仕,韓也卷了鋪蓋滾蛋,你倒是還安安穩穩躲戶部,那也未免太不公平了。”

“公平?爾等小人,知道什麼是公平?”李夢陽這才惱了,丟下筆後就轉過身來,惡狠狠地瞪着錢寧道:“若你要公平,有本事你把之前伏闕的所有官員全數都拿了下來,除非你能把當初主導了這麼一場事情的元輔也給掀翻了!你放着堂堂正正的武官不做,放着從前的大好功勞不知道珍惜,居然去跟劉瑾這種閹人屁股後頭搖尾巴,無恥小人!”

“你……”

不想李夢陽到這份上還如此尖牙利嘴,錢寧頓時大怒。他從前也是多年受冷眼的人,如今雖然火大,可也不會貿貿然出手教訓,眼珠子一轉便冷笑了起來。

“我是無恥小人,可你們這些讀書人能幹什麼,邊疆有變的時候,只會後頭指手畫腳瞎指揮一氣,戰勝了你們分功勞,戰敗了推那些真正打仗的人去頂缸!就好比是你,不過嘴皮子利,你以為之前你彈劾壽寧侯的那次怎麼能全身而退,還不是因為還是太子的皇上嘟囔過一句壽寧侯是做得過分了,否則你以為那會兒還是皇后的太后能罷休?街頭痛毆壽寧侯,你看似威風痛快了,可要不是壽寧侯給你打懵了,那許多家丁旁邊看着,你以為你能全身而退?”

說到這裡,錢寧見李夢陽氣得直抖,這才意味深長地說道:“就好比這次拿了你下獄,你以為劉公公是真的睚眥必報要拿你開刀?你算個什麼東西,一個就知道信口開河噴人的傢伙而已,劉公公一個手指頭就能把你化為齏粉,就算殺一儆,你也還不夠格!

無一用是書生,可這書生也分三等,實話告訴你,劉公公是瞧了你那個友人康海。他是狀元郎,又是劉公公的同鄉,聽說才也好實幹也好,都是有真材實料的,所以劉公公不過是想引了他上門投效。偏生你還自己寫了那張字條傳遞出去,以為我不知道。嘖嘖,我這內廠監房有限,關的都是要緊人,沒空餘地方關你,只要康狀元肯登門,你就可以走了!”

說完這話,錢寧看也不看臉色青的李夢陽一眼,就這麼背轉身離去。等到大門重落了鎖,他回頭看了一眼死寂一片的屋子,隨即不屑地哧笑了一聲。

正好那李夢陽和徐勛一丁點交情都沒有,他不用顧忌因此得罪徐勛。幫着劉瑾做成了這樣一樁事情,他日後內廠也能加如魚得水,不怕惜薪司這些太監們耍花樣,這位子也就能穩穩噹噹的。府軍前衛指揮使看似好,可才管着多少人,多大的權力,怎比得上內廠呼風喚雨誰都得敬着!他現如今根基還淺,徐勛和劉瑾這兩位哪一位都得罪不得!

李夢陽不就是個嘴皮子利的人物,他會害怕這種角色?今天說這麼一番話,那自視極高的小子必然會因此和康海大鬧一場,如此一來,劉瑾不但能輕輕巧巧把康海收歸門下,康海也說不定會死心塌地,他也就算是立了一功。否則按照他從前的個性,剛剛老早就大耳瓜子打上去了。

嘴裡哼着小調的他樂悠悠地回到了自己的籤押房。對於案功夫,他素來不太擅長,如今送上來的那些材料他也只是略微過一過手,掃一眼就完了。此時此刻,他正拿起一份關於戶部一位郎往來關係的書,斟酌着是不是再干一票時,外頭就傳來了一陣叩門聲,他出聲吩咐進來,緊跟着,一個年太監就進了門來。

認出是劉瑾身邊親信的司禮監隨堂王寧,錢寧立時站起身來:“哎呀,是王公公,您怎麼親自來了?”

王寧笑着和錢寧見過禮,這才從袖子里拿出一張條子來:“錢大人,這是你今年十月十一月十二月的柴炭。”他雙手送上了一張紅羅廠支取的條子,見錢寧接過之後有些愕然,他就解釋道,“皇上體恤臣子,所以,這武大臣的家裡,按例是可以領紅籮炭的。如今你提督內廠,所以劉公公說,可以破個例。”

他見錢寧恍然大悟,又補充了幾句:“內閣元輔李大人,還有一干尚書侍郎,武官幾個受寵的勛貴,比如平北伯,林林總總有這殊榮的也就二三十個,錢大人你這冬天卻是好過了。紅籮炭不比民間炭廠燒制出來的那些普通貨色,無煙無味,又暖和又禁用,一個月一斤,足夠你們家用了。”

錢寧千恩萬謝之後,又親自送了王寧到門口。一斤炭雖說看似值不了幾個錢,可那是宮廷御用的東西。他現如今惜薪司,怎會不知道這紅籮炭的金貴?於是,他珍而重之把這薄薄的紙片攏袖子里,轉身才要回屋子,那邊廂又有一個小火者疾步飛奔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