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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家的院子在豪宅林立的南京說不上大,但也絕不能說小。里外三進院子是徐邊二十年前置辦下的,泥水匠磚瓦匠都是拿飽的工錢,一手活計絕不含糊。哪怕是如今好些年頭過去,也沒見什麼大處破損,只是小打小鬧補補瓦片而已。因為人手有限,最後一進院子的東西廂房都索性落鎖空關着,徐勛一個人住着正房,眼下也就多了個瑞生作伴而已。

至於前院的房裡,則是一對金姓夫婦住着。夫婦倆都是雇來的下人,金六司職看門採買和照看馬廄里的那輛馬車,若徐勛有事出門則客串一回車夫;而金六嫂負責做飯燒水漿洗打掃之類的雜事,若不得召喚等閑不進二門。夫婦倆多半時候都只在前院西屏門外頭侍弄幾分菜地,從前的徐勛沒事很少理會他們。

所以,這天上午,徐勛帶着瑞生悄悄出門的時候,就壓根沒見到那大約是正在菜地里忙活的夫妻倆。走在門外的大街上,他掃了一眼往來熙熙攘攘的車馬行人,發現時不時就有鮮亮的車轎過去,不禁若有所思地說道:“原來每天有這麼多大人們從咱們門前過去。”

“以前還要多呢!”瑞生只覺得這幾日的少爺不亂髮脾氣,比從前好伺候許多,言語也就漸漸放開了,“聽隔壁的蘇大娘說,當年洪武爺的時候,咱們這太平里可了不得,住的全都是那些要上早朝的貴人們。每日卯時不到,這門前可熱鬧了,一撥撥的車馬過去,據說還有人在路上撿到過貴人們遺落下來的扇子香囊,甚至連錢都有!”

“獃子,別人說什麼你就信什麼,那些老大人們又不是缺心眼,哪有天天掉東西的道理?”

徐勛沒好氣地搖了搖頭,瑞生為之訥訥,卻小心翼翼地扶着他不肯撒手。直到前頭一條十字路口,他才指着一旁一座低矮的小院說:“少爺,到了,那就是良爺爺的家!”

那小院的兩扇門只是虛掩着,上頭早已看不出當年的漆色,牆頭的磚也是參差不齊,站在外頭只要略一踮腳就能看見裡頭的情形,顯然,主人的家境很是窘迫。徐勛站在外頭探了探頭,隨即就到門前輕輕敲了兩下。半晌,聽到裡頭沒有動靜,他猶豫片刻,就索性推門走了進去。緊隨其後的瑞生更是扯起喉嚨叫嚷了起來。

“良爺爺,良爺爺在不在?我家少爺來謝您了!”

如是叫嚷了兩聲,裡頭屋子裡沒動靜,隔壁卻傳來了一個大嗓門:“誰找我?”

隨着這話語聲,徐勛一愣之下抬頭一瞧,就只見那東邊牆頭上露出了一個腦袋,正是此前在大中橋下救了自己的那個老漢。只見那老漢認出他後就立時笑了,回頭對身後不知道嚷嚷了一句什麼,就這麼一手撐着低矮的牆頭翻了過來,絲毫沒有任何老態地穩穩落地。

“我還以為是誰,這不是七少爺么?”老漢拍了拍雙手,看了一眼那大門緊閉的屋子,猶豫片刻就為難地說道,“屋子裡也沒收拾過,七少爺要是不介意,不如就坐外頭吧?”

“也好。”徐勛不是扭扭捏捏的人,院子一角有石桌石凳,他就跟着老漢上前坐下。見瑞生跟了過來,他隨口吩咐道,“瑞生,去弄些酒和下酒菜來!”

“少爺,您的傷才剛好,就別喝酒了......”瑞生勸解了一句,見徐勛拿眼睛瞪了過來,他只得悄悄拿眼睛去瞟老漢,可對方卻一味笑呵呵的並不搭腔,他只得無可奈何地轉身就走,嘴裡還低聲嘀咕道,“不顧惜自個的身體也得顧惜荷包,如今這酒可要四十文一角......”

儘管瑞生這嘟囔聲很不小,但徐勛這幾天相處下來,已經知道他就是這性子,於是只當沒聽見。等院門一關,他就站起身來,整整衣裳對着那老漢深深一揖到地。才說了一個謝字,他就只覺一雙鐵鉗似的雙手牢牢箍住了自己的胳膊,緊跟着,身子更是被人托着扶將起來,隨即整個人不由分說地被人按在了石凳上。

“七少爺這不是折煞了老漢嗎?就是舉手之勞的事,哪還值得你特意來道謝!”老漢把徐勛按着坐下,隨即自己也在旁邊石凳上坐了,“再說,一筆寫不出兩個徐字去,咱們雖說不是同宗同族,但好歹也是同姓,老漢既然看到了,總不能在旁邊眼睜睜看着。”

徐勛剛剛也向瑞生打聽過老漢的事,可瑞生除了知道四鄰八舍的少年大多稱老漢一聲良爺爺,其他的幾乎都不知道,因此這會兒聽說老漢和自己竟然都姓徐,他自然生出了興趣。

“原來您也姓徐?”

“老漢我姓徐,單名一個良字,不過,這南京城姓徐的多了!”

徐良見徐勛滿臉的好奇,於是就笑呵呵地說開了:“南京城的徐氏少說也有百八十家。單單是當年中山王傳下的,就有魏國公定國公兩家頂頂顯赫的。定國公是素來在京城的,但也有旁系留在南京,魏國公卻幾乎代代留守南京,旁系更不計其數。

另外,其他勛貴文官裡頭姓徐的也多,兜兜轉轉能有不少同鄉同宗。所以,那麼多徐家人,最時興彼此攀親圖個照應,就好比你家那位在應天府經歷司做事的叔父,據說也攀了一門貴親,打點了許久才有今天。不過,像我這樣的無名之輩,攀親就沒人理會囉!”

話雖如此說,可徐勛覺得這位說話爽朗的老漢有趣得緊,當即笑道:“大叔這話就妄自菲薄了,雖是今天困窘,誰知你他日不會飛黃騰達?再說了,那些成天想着攀龍附鳳的,人家眼裡何嘗瞧得起?說得好聽是親戚,說得不好聽,人家只當你是上門打秋風的阿貓阿狗。”

“七少爺這話刻薄了點,可也真沒錯,越是權貴家,越看不起窮親戚。承你吉言,二十年河東二十年河西,老漢也希望將來真能發達!”徐良笑得眼睛都眯縫了起來,那些皺紋都彷彿舒展了,“不過,七少爺你的小幺兒叫我良爺爺,那是客氣,你叫我大叔,我怎生受得起?你家雖不雇我汲水,可我也曾經去幫過工,七少爺還是直接叫我徐良便成了,我雖也自稱一聲老漢,可畢竟還差好幾年才五十。”

這花白的頭髮,刀刻一般的皺紋,布滿老繭子的手,以及那破鑼似的嗓音,無不昭顯着徐良久歷風霜,徐勛只是想着後世城市裡的老人都喜歡別人把自己看得年輕些,於是順口叫一聲大叔,誰知道人家竟然還真不到五十!

“您歲數比我大那麼多,又救過我的命,我叫一聲大叔還不是應當的?”徐勛應變極快,這一絲驚詫很快就按下了,不等徐良說話又笑吟吟地說,“大叔剛剛不是還說您攀親沒人理會么?那今天就當我和您攀個親好了,我叫您大叔,您也就別七少爺長七少爺短了!”

“哈哈哈哈,那我可就不客氣了。不過,勛小哥你也別一口一個您,聽着彆扭!”

徐良被徐勛這一番話打趣得哈哈大笑,當下卻也爽朗地應下了大叔這稱呼。一老一少就這麼坐着閑侃了起來,徐勛是初來乍到,記憶還亂七八糟的,於是順勢打聽這南京城裡里外外的情形,而徐良也是極其健談的性子,從坊間奇談到南京那些大大小小的衙門,什麼都能嘮上一兩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