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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棠館舍中,有醉酒公子,在席間舉杯,釋懷道,雖則孟夏飛雪看似不吉,但正如淳白落英般,  恬靜滿城,柔情萬千,擁住佳人,一起漫步,可謂:雪染嵐城道,攜手可白頭。

長棣握住之燼的手,  曖昧呢喃,“與你白頭偕老……是我的心愿。”

她靜謐的心湖,  未起波瀾,撫摸着長棣牽來的良馬,“它有名字嗎?”

“若有名字,它的主人怎捨得把它賣掉。”

無名氏……昔年她即便深居在無名山谷,但卻有唯一的記憶,一個名字。只是這個名字背後所系的恩怨糾葛,像牢籠,似枷鎖,一旦陷入其中,難得自由。

柔夷拂過青驄馬的脖頸,它討好地用厚重的鼻子呼着熱氣,觸碰她的手臂,目光中有祈願被人疼愛的小心翼翼。她看着那樣的目光,念及那個曾是青面獠牙獸的故人,他身負醜惡的皮囊,躲避世人的追殺,噩夢中的刀光劍影令他如螻蟻草芥卑微。

“你是不是想起了長右。”他總是輕而易舉,察覺到她所有的思懷,“他會和阿娘在我們不知道的地方,  過得很好很好……慶澤也會的。”

之燼望了一眼坊市的喧囂,飛雪中凡人的安然自洽,不由嘆息,“還有洛棠,我相信他回到他的小杜山,在書院的青燈下,一卷又一卷的溫習着典籍,窗前也看得到這樣的雪景。”

他笑着捧起她的臉,寵溺道,“故人在故事中都別有天地,只是如今你該多看看我,丫頭。”

“我看你是年紀大了,總感到寂寞,倒稀罕我陪在你身邊。你那晟州諸多美人,就該讓鬼仆替你挑選幾位。”她掰開他溫熱的指節,故作殘忍的拒絕其濃郁愛意,“長棣,你明白的,我只能作你的摯友,卻不能……所以,  某些情意,請你莫要掛懷,不值得。”

一如既往坦然從容的長棣,當然不會因為她的直白而錯愕,冷漠,甚至是惱羞成疾。他愛了她這麼多年,懂得她的心,他不在乎是否擁有她的情愛。只要她平安無恙,可以伴她左右,已是極得天命眷顧之事。自認罪孽深重的他,惟願有生之年護她心安,除此之外,他還渴求她對自己的依戀。

“我抱過你,吻過你,還與你同眠過,這些親密放在世人眼中,你已經是我的娘子了。”他言之鑿鑿,“只是我這娘子有點花心,身子在我這裡,心卻不知道飄哪裡去了。”

滿臉黑線的之燼想要捂住青驄馬的耳朵,心裡暗道,我就知道,晟州山君長棣認準的事情,天王老子都無法轉圜,況且他財大氣粗,又法力高深,不是對手。好在長棣是知曉分寸的,也循規蹈矩,絕不強迫,算正人君子。

“這些話,你藏在心裡就好,以後不準再言,免生誤會。”之燼叮囑,她是真怕口舌生是非,自己是流族之後,天命如何不敢追問,但必有劫數。她不願有叵測心機之人曉得長棣與其關係匪淺,而脅迫他,威逼他,落不到好下場。

“別怕,有我在,你放心……我既然愛你,就考慮過一切命數,無論生死。”他恢復初見時,嚴肅清冷的摸樣,吻過她的額頭,“你不愛我,並無關係,只要你允許我愛你。”

至始至終,她都無法真正拒絕這樣一個人。她有何顏面去推開此番無悔真心,又有何權力傷害與辜負他不求回應的情愛。她不愛他,但喜歡他,是如落花中醉酒,風雲中行舟的那種喜歡……僅此而已。

不再多言,彼此心有靈犀,相擁片刻,她抬頭看着他清朗的面容道,“我們給馬兒取名平安,好不好?”

他笑着點頭,好啊,就叫平安,只屬於你我的平安。

嵐城外,青山棲霧,飛雪玉花,世間又要過去的一天,誰人懷念。

入棠廟的青石板路,已有碎落白雪堆積,冷於城中。他一手牽馬,一手緊握她的手,像個凡間兒郎攜着髮妻去還願。雖則天象異常,倒是給人間多了祈願的理由,廟裡煙火繁盛,無論貧富。

廟中道童見他們不知門路,便引着兩人去栓了馬。四處可見零落的海棠花,廟門前有一株滄桑的海棠樹,似有萬年之齡,之燼覺得此樹比以往見過的任何一株海棠,還要年老。它淡然醉卧,不願俯視腳下來來往往的世人,而是微閉雙目,聽雪觀霧,待風告訴它塵緣中又有何人何事時,它沉默點頭,贈予風無垠落花。

她立於花蔭中,冥冥之中,似見洛棠自樹後而出,來到她身邊,輕聲道,花終究會飄零,風雨也不常遂人意,但你看,歲月是永恆的,情愛亦如此。待到繁花落盡時,不必追懷逝去,就像故事有講完的時候,故人有歸期,而你要好好活下去。活着,懷着溫暖的心,去開啟下一個故事,遇見下一個故人……度過下一個明媚的年華。

順着她的目光,是風擁住落花,伴着細雪,柔軟地如痴醉般四處搖曳,長棣嘆道,“好美,丫頭。”

“我看見洛棠了。”之燼伸出手來,掌心中有歲月的問候,瑞雪豐年,莫感難安。

“他讓我,好好活下去。”

一身烏青麻衣,髮髻上的枯枝染了青綠,他微微躬身,行了道法之禮,“飛絮繞嵐山,祈求神靈時,可以多一點私心。”

“道者言私心,似乎破了戒律。”長棣回禮,所見這位廟中道者,清凈無塵。

“香客不覺得此間雪絮落花,很美嗎。”青衣道者意味深長,“神靈聽慣了尋常祝禱,膩煩了博愛廣德,他會青睞存着私心的祈願。”

“不知廟中供奉的是什麼神靈,如此不凡。”之燼頷首,淺笑。

青衣道者斂袖,玉手示意神靈便是眼前的海棠樹,“情深似海,心壽如棠。”

“所以,貴廟所納心愿,多是情愛……頗為世俗。”長棣博聞,今時今日,卻被這座神異的廟宇所折服,沒想到虢州境內竟然有這樣的地方。

“情愛延綿,乃是天地長生之道。若無情無義,人哪有心,若無心,人又是什麼呢。”風拂過道者的青衣,他仿若就是恩濟眾生的神靈。

“我想祈求我娘子能夠愛我,這樣的願望,神靈能允許嗎?”長棣深情言語,忘了自己不是凡人。

“辦不到。”青衣道者有問必答。

“不是說可以有自己的私心嗎。”長棣困窘,“那我祈願娘子平安。”

烏青衣袖中,赫然出現一枚刻着海棠花的平安符,“神靈辦不到,不是因為這樣的願望不好,而是……首先你得有娘子。”

之燼掩嘴一笑,在神靈面前,長棣沒轍了。

“這枚平安符你可以贈給你所愛之人。”道者看着一眼之燼,將海棠平安符遞給長棣,“至於,你所愛之人是否願意嫁與你,成為你的娘子,就要看你的天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