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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氏攜了陸嘉月的手在身邊坐下,細觀瞧她臉色,白凈里透着幾分紅潤,已全無病態,這才徹底放下心來。又摸了摸她身上的梅子青素緞夾襖,倒也還厚實,只是配着蔥白的挑線棉裙,這一身穿着,未免就顯得太過簡樸了。

還不如長房裡的幾個大丫鬟穿得鮮亮。

孟氏不禁嗔責道:“你這孩子,怎麼病了一場,反倒連衣裳都愈發穿得素凈了?”

陸嘉月低了頭,淺淺笑道:“我也不知怎的,如今就愛看這青碧一類的顏色,從前那些粉紫煙紅的,倒不大看得慣了。”

從前是懵懂天真,自然愛那些柔嫩淺薄顏色,如今再世為人,心境早已面目全非,也只有青碧一色,清冷沉靜,方能入眼。

孟氏無奈地笑,眼裡卻滿是愛憐寵溺,“也罷了,小姑娘家的,一時一個主意,你既喜歡青碧顏色,正好我這裡有幾匹好緞子,”說著吩咐一旁的大丫鬟春霞,“我記得上回大姑太太送的那些妝花宮緞里有一匹豆青的,還有一匹孔雀綠的,你挑了出來送去繡房,告訴她們好生給月丫頭裁兩件夾襖出來。”

春霞領命去了。

丫鬟們又擺上熱茶點心,陸嘉月陪着孟氏說些家常話,荷香挑了帘子進來,笑道:“夫人,四少爺回來了,過來給您問安。”

陸嘉月正拈了一枚芝麻螺酥放進嘴裡,聞言頓時噎住,強忍着不動聲色地飲了兩口茶水,緩過來了氣兒,立刻就站了起來,“姨母,我先回房了。”

孟氏以為她是要避男女之嫌,遂笑道:“不必見外,是你姨父的侄兒,二房的榕哥兒。”

前世里在曲家住了三年,她又怎會不知四少爺是誰?

只是實不想再相見罷了。

孟氏見她微低着頭,咬着嘴唇站在那裡不吱聲兒,很是為難的模樣,忙道:“那你去碧紗櫥里待會兒可好?那裡面也暖和,我讓人把茶水點心給你送過去。”

陸嘉月應了,轉身匆匆就往外走。

待到四少爺曲榕進來正堂,目光無意一瞥,只見一個柔弱纖細的青色背影,眨眼間閃進了正堂西邊的碧紗櫥去。

進了裡間,給孟氏問安,孟氏很是高興,頗熱絡地噓寒問暖。

曲榕是內侄,倒不用避諱太多,就在方才陸嘉月坐過的地方坐下了。蓮香奉上熱茶,他陪着孟氏說話,不過片刻,鼻間便聞到一股香氣,極清幽淡雅,從前從未聞過,可是待要凝神細嗅,那香氣卻又消失了。再緩一氣兒,那香氣卻又重在鼻間縈繞悠蕩。

又見一旁炕桌上留有一個茶鍾,便知方才必有女眷在此陪伴孟氏。因聽見他來了,才避嫌而去了。

曲榕心中不免疑惑。

難道是那一道青色背影?

*

碧紗櫥雖小,卻也是陳設齊全,溫暖舒適。

陸嘉月坐在軟榻上,心緒如潮,難以平靜。

四少爺曲榕。

是前世里曾經令她傾心愛慕,又令她心碎的人呵!

她怪自己大意,竟忘了今日是十五,國子監里每月初一、十五停課休假,曲榕在國子監讀書,逢假必要回曲府來,給長輩們問安,打點衣物瑣事。

還好躲得快,若是這樣乍然相見,她真不知該以何種態度對他。

前世里她初到曲家,便被曲榕的品貌才學所吸引,曲榕亦有意接近於她。本是情竇初開的懵懂年紀,私下裡幾番來去,經不住他甜言蜜語,情深意切,不禁沉醉於其中不可自拔,終將一顆芳心暗許。

他說,讓她耐心等候,待春闈金榜題名之後,必向父母長輩陳情,以三媒六聘之禮,光明正大娶她為妻。

她滿心憧憬期待,然而還未等到春闈,他卻另娶旁人。

他又說一切非他所願,皆為父母所逼迫。他說若有來世,必不會再負她。

他說得那樣真摯,一如初時表白心跡那般情深意切,說到不能自已之時,甚至熱淚成行。淚水直落在她手心,有如千斤般沉重,將她的一顆心徹底砸得粉碎。

窗外晴空如洗,陽光明媚,不知從何處飛來幾隻小雀兒,落在後院一株臘梅枝頭,唧唧喳喳地叫個不停。

這樣安寧平靜的時光,彷彿前世的人事,都只是她做的一場夢。

夢裡夢外,唯有她自己一個。

小雀兒叫喚了一陣,你追我逐的,又撲扇着翅膀飛走了。陽光依舊明媚,臘梅樹結着一樹的花苞兒,一切了無痕迹。

前塵往事,愛怨嗔痴,已俱如煙矣。

今世只願兩處相寬,各自安好,再無牽葛。

*

曲榕向孟氏告了安,從長房出來,候在院牆下的小廝雙喜貓着腰跟了上來。

見曲榕若有所思的神色,遂問:“少爺,您怎麼了?”

曲榕負手踱步前行,並不看他,“大伯母身邊是不是來了什麼女眷?”

“少爺瞧見啦?”雙喜嘿嘿一笑,“是大夫人的外甥女,姓陸,閨名說是喚作嘉月。就是初二那日,您回國子監去了沒多大會兒,她進的府。”

曲榕聞言,微微遲步,“她父親可是新任雲貴布政使陸勉?”

“正是呢,雲貴那地界兒窮山惡水,她父親疼她,所以便將她留下來交給大夫人照養,”雙喜涎着笑臉,看曲榕,“少爺,您說,那陸家表小姐的模樣可是生得妙極了?”

“哦?我卻沒瞧見,”曲榕笑了笑,頗有意味地看着雙喜,“你這小子倒是說說,怎麼個妙法兒?”

雙喜抓耳撓腮想了半晌,卻想不出個一詞半句用來形容陸嘉月的容貌,只得訕笑,“小的沒讀過書,可形容不出來——總之,是極招人疼的了。”

曲榕心裡微有失望之感,抬手在雙喜頭上彈了一指,“你這雙狗眼裡能瞧出什麼好人兒來,我卻不信,多半是你胡謅。”

雙喜捧着頭,只能忍痛陪笑。

*

曲榕又往三房和四房去問過了安,才折轉回二房。

二夫人段氏在廊下翹首以盼。

曲榕才走進庭院里,段氏已迎上前去,嗔怪道:“去問個安罷了,怎的也這麼久?”

曲榕微笑,“在祖母和大伯母屋裡略坐了坐,陪着說了會兒話,三嬸院里不清靜,我便沒有久待,四嬸正忙着,也只問候了一聲兒就出來了。”

“倒是愈發懂事了,”段氏這才轉嗔為喜,“餓了吧?快進去,午飯都備下了。”

小廝雙喜在院外便已退了下去,正房台階下兩三個丫鬟爭着上前打起門帘子,簇擁着段氏和曲榕進來正堂,地龍燒得正旺,暖得讓人有些透不過氣。

段氏的大丫鬟玉屏和翠屏服侍着曲榕換了衣裳,一旁朱漆鏤花楠木八仙桌上碗碟羅列,騰騰冒着熱氣,都是曲榕素日愛吃的菜式。

段氏與曲榕相對而坐。

“多吃些羊肉,天氣冷了,羊肉最暖身子,”段氏執着銀箸不住地給曲榕夾菜,“在國子監里可沒有這樣可口的飯食——前幾日打發雙喜給你送去的參杞烏雞湯可喝了么?”

羊肉炖得酥軟,入口滋味鮮香,曲榕卻皺了眉頭,“國子監里飯食雖清淡些,倒也不算太差,母親今後就不要再讓雙喜往國子監里給我送飯食了。”

段氏眉心一挑,“那可不行,國子監里的飯食即便過得去,又如何比得上咱們府里小廚房的手藝?你成日里讀書,最費精神,若吃得不好,身體哪消受得住?再說了,三五日才送一回,我還嫌少了呢,你若是願意,我天天兒地讓人給你送都行。”

正說著,忽然庭院里一陣急匆匆地腳步聲,往正堂里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