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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軍金甲夜不脫,半夜軍行戈相撥,風頭如刀面如割。

數不清有多少年了,神州大地藩鎮割據,彼此攻伐,戰火不斷,百姓離亂。

近年來中原地區新崛起的大周國力最為強盛,北抗領土銳減不得不與契丹人勾結的大漢,西拒吐蕃和大理,南敵豐饒富庶的吳越與清源。

此時的大周全國舉哀,國都汴梁更是一片縞素。

蓋因先帝剛剛駕崩,新帝雖是先帝的義子,卻一貫以忠孝仁義著稱,即使不遺餘力地秉承先帝崇尚儉省之遺志,禮儀也不可有一絲偏廢。

遲遲鐘鼓,耿耿星河。

嵩陵,地宮內。

新帝剛剛屏退左右,親手燃起一隻白燭。

飛塵隨着幽微燭光瞬間傾瀉而出,如此方才可見地宮中着實是簡陋不堪,無甚陪葬之物,惟有一副棺槨而已。

突然,角落裡響起一個女子悲傷凝斂的聲音:“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皇兄既已恢復了昔時的姓氏,如今大周已是柴家天下,不知又會怎麼對待舊日的郭姓公主呢?”

緩緩地,一個人影從暗處由遠及近,終於周身置於燭光的籠罩下。

遠遠地,只見她素服清淡,衣袂如仙。

近了方才發覺雙瞳剪水,冰肌瑩徹。身量雖然尚且不足,卻已初顯鶯慚燕妒之姿。

新帝背對着她,說道:“愚者愛惜費,但為後世嗤。皇妹這是在譏諷為兄了。先帝子息緣薄,眾兄弟姐妹皆被大漢隱帝劉承佑所害,終只得你我兄妹二人相依為命,為兄早已擬好聖旨,冊封你為永安長公主,這一世的榮華富貴、金玉膏粱你是躲不掉了。其實大周仍然是大周,姓郭還是姓柴又有什麼關係?母后也是姓柴,你身上也流淌着柴家的血液,我也一直當你是嫡親的妹妹那麼疼愛着。”

永安冷笑道:“世人都道皇兄仁義,臣妹卻不信一世安寧來得這般輕巧。”

新帝驀然回首,望着她嘆息道:“雖說不是親兄妹,但是朕乃是先皇后母家外兄之子,謂之血肉至親亦無不可,朕又怎麼會在先帝剛剛駕崩之際就加害妹妹呢?”

永安正色道:“我好端端地活在這世上,你就不怕有一天你的秘密會大白於天下?”

只見她言罷頓了頓,復又開口道:“其實我內心一直有一個疑問,如今父皇母后都已仙逝,我也已將生死置之度外,不妨問一問皇兄,當年眾多兄弟姐妹均慘遭屠戮,為何偏偏留下臣妹一個在世上受苦?倒不如一同死了,反而乾乾淨淨。”

新帝輕輕走近她,那豆蔻花兒一樣的年紀,即便滿臉慍色也是動人。

“為兄不懂皇妹的意思。當年大漢的皇帝劉承佑忌憚先帝,趁其征戰在外,下旨將府中家眷盡數處死,所幸皇妹機警,又恰好年幼瘦削,獨留在紫檀大柜上方的夾層中方有一線生機。”

永安嘴角又浮現一絲冷笑,說道:“皇兄不願說便罷了。既然皇兄許臣妹一世安穩,臣妹也不是不懂進退之人。皇兄需要臣妹說什麼不說什麼,臣妹不會不知。至於其他吩咐,還請皇兄明言示下。”

新帝道:“早前父皇病重,為兄也是連年征戰,因此耽誤了皇妹的終身大事,為兄因此一直心中不安,如今四海初定,也到了皇妹出閣的好時候了。”

永安心中一驚,不覺地起了急,又努力調勻了氣息,說道:“父母仙逝,為人子女者理應守孝三年,當朝公主更應該遵守禮制,不能有絲毫逾越,否則豈不是讓天下人恥笑?況且我年紀尚幼,又剛剛經歷喪父之痛,何必急於一時?”

新帝道:“為兄何嘗不想將你多留在宮中兩年?可是春華不等人,若是標梅已過,仍嫁杏無期,為兄豈不是愧對父皇母后的在天之靈?”

永安道:“民間女子為父母守孝三年也屬平常之事,尚且不懼青春流逝,更有人因此博得賢良的名聲更易於嫁娶。皇兄此舉只怕是別有因由罷!皇兄尋回舊姓,將我郭家天下變為柴家天下,再留一個郭姓公主在宮裡的確不合時宜,若我嫁與他人,便是尋常人家的媳婦,與郭氏減了牽連,不能再阻礙皇兄的大業了。況且皇兄初登大寶也需要憑藉臣妹的婚事拉攏重臣,不知選定的是哪位世家公子?臣妹雖然無力回絕,卻還是有權事先得知的吧?”

新帝暗暗舒了一口氣,說道:“庾氏一族忠誠仁孝,向來為歷代皇室所倚重。庾遙公子人品才華皆頗為出眾,天下人所共知,必不會委屈了妹妹。”

這庾氏一族號稱“七世舉秀才”、“五代有文集”,乃是詩書禮義世家。其家族在南朝梁國時期最為鼎盛,接連出了因文才卓越而任中書令的庾肩吾以及其子——一代文豪庾信等人中翹楚。

而庾遙公子人品端正,才華橫溢也的確不假,亦與永安公主自幼便相識,情誼深厚。但是坊間風傳他頗好男風,最喜分桃斷袖、假鳳虛凰之事,因此也一直未有名門閨秀肯嫁,婚事便這樣不了了之。

因此永安聞得新帝要將她許配給庾遙先是氣憤不已,如蒙奇恥大辱,旋即轉念一想,這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新帝瞧着她臉上的陰晴變化最終塵埃落定,方才鼓起勇氣悄悄伸出手去。

永安正沉浸在思緒之中,被他這伸手一驚,不自覺地後退了兩步。

新帝氣息一沉,上前一步,復又伸過手去,輕輕探上她的肩頭,抹過素白衫子上冰晶雪魄與山河湖海的暗紋,悄聲說道:“為兄所能給予和索取的便也只有這些了,三月之後你嫁入庾家,咱們兄妹永生永世都不必再相見了。為兄答應你,無論如何艱辛,必完成先皇的遺願,盡滅漢以雪前恥,從契丹人手裡奪回幽雲十六州。”

永安決絕地拂去那隻手,新帝的身體不由得晃了一晃。

永安低頭未再看他,佯裝不知此時他眼中的血淚,回身往門口走去。

新帝急促地往前幾步,摧心剖肝之意已湧出胸腔。

“永安,你既然知道,為何,為何這些年從來不見你向父皇母后傾訴陳情,父皇駕崩之後也不見你聯絡臣下謀反?是否,是否你對我也有一絲……”

語音隨着永安的回身而不得不暫且斷絕。

四目相對,新帝眼眸中彷彿有一簇火,想要把她燃成灰燼。

永安緩緩走近新帝,他怔在原處,沒有後退。而當她突然拔下銀簪抵住他的脖頸之時,他已退無可退,索性將攸關性命、江山社稷統統交到她手上。

銀簪尖銳清寒,卻半分未減他眼眸里的火熱。

永安稍稍用力,銀簪已刺破肌膚,一絲鮮血急迫地湧出。

“雖然我們姊妹自幼在一處,但我知道你總是對我格外好些,有什麼好吃的好頑的,明面上是各個都有份,內里早就留了好的給我。我也知道我那兩個兄弟並不如你,雖說你是外祖家的後嗣,並非父皇母后親生,文武才略卻更像父皇。”

隨着銀簪更深入血肉,徹骨的疼痛傾襲而來。

“可是你為人太狠,手段太毒!你一早就在千秋基業和兒女情長之間選擇了前者!既然早已抉擇便不要拖泥帶水,也不要再多問,那樣只會害人害己。”

永安言罷收了銀簪,後退兩步,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說道:“願皇兄求仁得仁,早日功成名就,開創萬世不拔之基。”

永安收斂衣袂,再次轉身離去。

新帝未顧得上血染衣襟,揚聲道:“朕不信。朕還記得那一日春水碧於天,畫船聽雨眠。你對朕說,餘生請朕好生護着你。朕記得你那日穿着一件碧色的衫子,與水中新發的荷葉一樣。朕不信你沒有……那天的話你不記得了嗎?”

“如今我記得的只有劉承佑屠戮我兄弟姐妹的那一天,再不記得什麼別的日子。即便是說過什麼,也許是我太小,也許是我太怕。總歸不是皇兄想的那樣。”

新帝的聲音頗為凄涼:“那為何方才你明明可以立即殺了朕,卻又沒有?”

永安背對着他,平視着地宮門上的青銅獸,語氣平緩淡然:“你是母后的至親,當年的我不想看到母后傷心,在兒女與母族之間做權衡取捨。況且,大周的江山總要有人承繼,亂世沒有明君,只有梟雄。如今的我與父皇一樣,並沒有其他的更好的選擇。事實僅此而已,並無別情,你不信便罷了。”

地宮鐵門開啟,復又合上。

地宮裡面晴光乍現,復又恢復原狀。

新帝回過神來時,永安已不知步出門去了多久。

此刻他方才想起,仍有一句“保重”未說出口。

罷了,罷了,但願門外的戍衛統統按律低着頭,不曾看到他血淚縱橫的慘狀。

在外,他是不可一世的天縱英才,一代帝王。此時此地只是一個傷心之人。

新帝用凍僵的手稍稍整理了一下衣衫,重新端正地跪在先帝靈柩前。

那如生身父親一般慈愛恩惠、諄諄教導之人便從此長眠於此處了。

曾經他是郭琮,此後他又是柴琮了。

愧悔是難免的,所幸失去的那一切與收拾河山的雄心壯志相比,仍然值得。

多少年後,北宋才堪拜相的名士晏殊寫道:“滿目河山空念遠,落花風雨更傷春,不如憐取眼前人。”

而此時剛剛登臨帝位,急於施展拳腳的柴琮還沒能明白。

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還與韶光共憔悴,不堪看。

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多少淚珠何限恨,倚欄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