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向零聽出他話語里濃濃的怨氣。
這種怨氣不似作偽，但據趙向零了解，王叄對這個紈絝很好，是什麼，叫他擁有這樣的恨意。
是什麼，叫他對自己親生祖父提起了屠刀？
“王叄為人正直，素來都很好。”趙向零若有所思，說出了一句不咸不淡的話。
事實上，右相也極少與人結怨，在朝堂上頗受人敬仰。
“呵。”王堯冷笑，“他是惡鬼，你們也是。你們所謂的權利，不過是個枷鎖，是個笑話！”
趙向零稍垂眸，忽然想起從前京中傳聞，也忽然明白王堯究竟哪裡來的這樣大的恨。
數年前，趙向零還是太子的時候，名動京城的人物也是三個。
但那時還沒有李瑞清。有的是陳家陳北詞，孫家孫無念，和王家王堯。
沒錯，王堯曾經也是京城裡一等一的人物，一等一的風流公子。
他有學識，有計謀，得眾人稱讚，卻不知為何一夜之間淪為笑談，被踐踏在淤泥之下。
或許有人當時知道是為什麼，但是現在已經沒有人記得了。眾人只記得這個如同爛泥一樣的王家紈絝七公子。
回過神來，趙向零聽得王堯在說話“是，你們生來就高貴，生來就當為人中龍鳳，可那些平民么！他們就不是人？他們就可以讓你們肆意踐踏？”
“溫文爾雅，善解人意，卻從來不與白丁結識，瞧見那些不識字的人，只會嗤之以鼻，然後嫌棄他們身上的泥，嫌棄他們不幹凈。”
王堯笑，任由馬車顛簸，瞧着外頭移動的景色，眼中凄涼。
“高門子弟，當娶高門嫡女。陛下，這種事情您也應該覺得是理所當然的罷？”
趙向零側頭，瞧着他擱在自己腰間的刀子稍稍離遠了些“這世上，本沒有什麼理所當然的事情。”
“是。本沒有。”王堯道，“所以當我聽見趙瞬說你在劍影閣下嫁給左相的時候，覺得你還有救。”
趙向零聽見這句話，不知道該笑還是該怒。
這樣話從王堯口中說出來，總有幾分滑稽。
“照你的地位，照左相的地位，你們二人於南國禮法不合，於南國朝廷有礙，要是讓天下人知道，你們都是罪人。”
“與你何干。”趙向零冷道。
就算天下人都覺得她是罪人，也和王堯沒有關係。
王堯並不惱，他道“數年前，我想證明門第是錯的，門當戶對是錯的，官家是錯的，全都是錯的。但是我錯了，我根本無法證明。”
“但你是皇帝，你可以。”
趙向零沒有說話，卻也沒有阻止王堯繼續說下去。
“江山社稷，十里宏圖，全都是錯的。”王堯道，眼中愈發的瘋狂，幾近癲狂，“就連皇位，或許從頭到尾也是錯的。陛下，這世上就不該存在皇位，就不應該有！”
聽着這樣大逆不道的話，趙向零閉目，沒有反駁。或許是因為腰間上的利刃，也或許是因為心上掛着的一把刀。
這還是她第一回聽見有人告訴她，這世上根本就不該存在皇位。
王堯忽然又笑，他看向趙向零，道“陛下，我給你講一個故事罷？”
趙向零閉目。實際上，也論不得她說聽還是不聽。於是王堯就自顧自地說了起來。
故事發生在一個江南小鎮。
小鎮上有風華正茂的書生，和一位嬌俏的姑娘。
一日偶遇，叫兩個絕對不可能有關聯的人牽連在一起，並且互生情愫。
但書生家中是江南最為高貴的世家，也是最難進入的世家。那樣的家庭，絕不會允許一個農家姑娘污染他們的門楣。
也絕不會允許這樣的一個人，去污染他們所謂的正統血脈。
可喜歡，總是沒有任何理由。
書生和姑娘在一起了。
和話本上一樣，他們一同賞花，一同看過最圓的月亮，也一起嘆過這不公的命運。
書生甚至教會姑娘讀書習字，教會她課本上晦澀的道理。
然而好景總不會長。書生家裡的人，終究還是發現了這一切。而那姑娘，已經懷了那書生六月的骨血。
沒有人允許這樣骯髒的血統來污染他們的長子。甚至沒有人聽書生的半句解釋。
王堯眼中無神，只是笑“所以，他們將那姑娘抓起來，關在柴房之中，當著那書生的面，生生給她灌下花紅。”
他垂眸，眼中是難掩的痛色。
“孩子已經太大了，六個月的孩子，和血被扯出來的時候，已經看得出樣子。”
趙向零看見王堯眼中的一點點碎光，聽見他幾近沙啞的聲音“他很像我，他其實很像我。”
墮下孩子，姑娘本就半死不活，還生生被吊在柴房裡，餓了三日，衣不蔽體，毫無尊嚴，就像是一隻狗，一隻貓，一隻剝了皮供人取笑的老鼠。
王堯抱頭“那書生毫無辦法，他被囚在柴房對面，瞧着被吊起來的姑娘，外頭守着二十個忠心耿耿的小廝，半點辦法也沒有。”
“他只能看着那姑娘活活死在面前，眼中的不解和哀怨，以及對這人世不公平的恨！”
趙向零便知道，那江南的書生，多半說的是王堯自己。而那姑娘，早已被王家掩得嚴嚴實實。
王堯顫抖着，幾近是哭道“沒有辦法，什麼辦法也沒有。書生甚至求着最寵愛他的祖父，求着他放過那姑娘。她已經沒有孩子了，他願意永遠不和她相見。只求饒她一命，只希望不要奪取她的的性命。”
“你知道我那高貴又正直的祖父是怎麼回答的么？”
趙向零當然知道。她太了解這些人不過，她太了解這些背後的醜惡與罪孽。
“他告訴我，這樣卑賤的女子，活在世上就是罪孽。她妄圖勾引我，妄圖藉助一個孩子就攀高枝，那他偏偏就不，他偏偏不會叫這樣醜惡的人活在世上。”
“王家門風嚴正，絕對不會容許這樣大逆不道的人出現，也絕不會允許這樣的人踏進王家。哪怕是做妾，做奴婢，也絕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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