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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裡,阮思端了杯熱茶給傅韶華。

“多喝熱水。”

傅韶華雙眼紅腫如桃,道了聲謝,捧過杯子,啞着嗓子道:“他娘是不是……不會原諒我了?”

阮思嘆了口氣,說:“你何錯之有,何須她來原諒?”

見傅韶華仍然回不過神來,她耐心地勸道:“她只是需要一個替罪羊來恨。”

李家家境貧寒,早年李母省吃儉用,供李晗上了幾年學塾。

李晗考上秀才後,李母一度以為如算命先生所說,她的晗哥兒就是新科狀元的命。

但李母病倒,常年纏綿病榻。

因此,李晗被迫中止學業回家照料母親,多年來以字畫營生勉強養家糊口。

這些年,李母越發擔憂兒子的前程被耽誤下去。

以前,她恨的是林泉郡的有錢人家,恨的是她早亡的丈夫,恨的是收錢看病的郎中。

但現在不同了,她只需要恨一個人——

勾搭她兒子的野女人。

從前那些看不着摸不到的仇人都不見了。

李母只管仇視傅韶華,將她當作誤了兒子前途的元兇。

“對於常年處於弱勢的人來說,換一個更弱勢的對象來恨,無疑能夠宣洩自己無能帶來的憤怒。”

阮思嘆道:“莫說是你,換成哪家的姑娘,恐怕都是這個理。”

傅韶華放下杯子,搖頭道:“但她是她,晗郎是晗郎,我、我傾慕的畢竟是……”

“是從她肚子里爬出來的兒子。”

傅韶華沉默不語,淚水緩緩從眼角溢出來。

那年,春心萌動的少女只因偶然瞥見臨湖作畫的書生。

她心裡的小鹿第一次跑進了一片原野。

枝頭的杏花被風吹落,落在她的肩頭,和他映在湖中的倒影上。

少女以為,這就是命中注定的緣分。

二人之間雖從未有過逾禮之舉,但彼此情投意合,雙雙將對方引為知音。

這一年,傅韶華摘下房中的名家字畫,統統換上了李晗的畫。

從此,她每夜都會秉燭站在畫前,用指尖沿着他留下的筆觸緩緩描摹。

那隻作畫的手,一定會牽起她的手,牽着她在日升月落里,從青絲到白頭。

這份少女旖旎的情思,傅韶華沒有告訴過任何人。

但今天,她哀哀講給阮思聽,只盼着阮思能告訴她,她的心意究竟該何去何從。

“他告訴過你他的心意么?”

“晗郎……他說,我是他在世上唯一的知己。”

阮思又問道:“他有沒有說過,明年要如何,三年後要如何,十年後呢?”

“他、他說要考取功名,光宗耀祖。”

“然後呢?”阮思無視傅韶華蒼白的臉色,步步緊逼道,“他說過要娶你嗎,他的未來有你么?”

傅韶華痛苦地捂着臉垂下頭去。

阮思起身道:“你仰慕他的書生風度,但你不知他何時功成名就,更不知他何時會許你個未來。”

想到傅韶華前世的悲慘經歷,阮思的聲音里添了幾分懇切。

“傅姑娘,你出身優渥,父母慈愛,哪怕不嫁人留下來隨母親經商,也必然一生順遂安樂。”

“你何必拿你早已確定的人生,去賭一個充滿不確定性的未來呢?”

傅韶華瘦弱的雙肩微微顫抖着。

阮思抬手覆上她的肩,“你生來便是嬌養的牡丹,為什麼非要仿浮萍隨波逐流?”

她帶上門離開時,金鈴兒迎上來,小聲道:“小姐,我剛才看到表小姐了。”

阮思點點頭,說道:“這裡也差不多了。”

只等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了。

阮思有一種預感,總覺得柳如盈會是那個送來稻草的人。

倚紅樓里。

老鴇見裴之暘來了,趕緊熱情百倍地迎上去。

“喲,裴公子啊!你可有好多天沒來了,我家紅葉上次不讓你進房,足足後悔了好幾日呢。”

裴之暘點點頭,沒有說話。

老鴇見他腳步歪斜,臉上青腫未消,心中直犯嘀咕。

但她哪裡敢過問貴人的事。

而且上次他們在倚紅樓打架,她生怕得罪兩邊的公子爺,是故乾脆閉上嘴絕口不提。

“紅葉,女兒啊,快下來。”

老鴇大聲招呼着,使眼色命人去陪裴之暘。

裴之暘道:“慢着,我不是來找紅葉娘子的。”

老鴇愣了一下,趕緊笑道:“裴公子看上哪位姑娘了,儘管說,咱們的姑娘個個國色天香。”

“上次,”裴之暘問道,“那個彈琵琶的清倌人呢?”

這幾日,他始終忘不了那個清倌人。

她被江聰等人羞辱時,臉上帶着絕望的淚痕。

那兩道淚痕,彷彿印在了裴之暘心裡,讓他時常為她感到悲戚。

今日,家中總算準他出門了,他便急忙奔倚紅樓來,想為那個清倌人贖身放她自由。

但老鴇的臉色變得很難看,滿臉假笑地說道:“那丫頭……不懂事,我還是去叫紅葉吧。”

她轉身要逃,被裴之暘叫住,“說實話。”

原來,江聰等人懷恨在心,將一肚子火氣全都撒在那個清倌人身上。

隔日他們幾人便回來,付錢包下那個少女,輪流將她欺凌蹂躪,三四個時辰後他們才走。

清倌人的哭喊和慘叫聲一開始響徹整座青樓。

後來她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後還是紅葉娘子進去,設法哄走幾人。

但那清倌人早已遍體鱗傷,痴痴獃獃地流着口水眼淚。

老鴇心疼一棵好苗子廢了,命人把她關在房間里。

倚紅樓臨河而建,她的房間後面是一條湍急寬闊的河流。

當天夜裡,眾人便聽到有人落水的咕咚聲。

次日,漁夫在下游撈起少女的屍體。

好好的花苞似的少女,一夜間被泡得腫脹不堪。

裴之暘面如死灰,盯着老鴇問道:“人葬在哪裡?”

老鴇只給了幾塊碎銀子,讓義莊的人來拉走,被他一問,不知如何解釋。

“城西墳山。”

二樓,紅葉娘子倚着欄杆,身段婀娜,風情萬種,菱唇微微一勾,目光冷淡地看着他。

她命人給了幾兩銀子,買口薄棺將那女子葬了。

裴之暘點點頭,“知道了。”

他留下一錠銀子,剛要走,又問老鴇說:“她叫什麼名字?”

“春芽……”

裴之暘不耐煩地說:“我是說,她原本的名字。”

老鴇從未見過他流露出絲毫的不耐,此刻心中害怕,好像裴之暘會突然吃人一樣。

“她、她是我從人牙子手上買回來的。”

她小心地打量着裴之暘的神色,“她那個時候才五歲,只知道人牙子叫她‘二丫頭’。”

裴之暘的神情失落,“那還是叫‘春芽’吧。”

說完,他看也不看紅葉一眼,轉身快步離開了倚紅樓。

老鴇看不明白,愣道:“他今日是怎麼了?”

“他不是一向如此么?”

紅葉娘子面露不屑,譏笑道:“又多情又痴情,傻子一個,最好騙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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