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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阿樂醒來頭還有點暈,昨天算是和許寧喝完斷交酒,從此相忘於江湖。但作為一個內心富足的杠精這點小事阿樂根本不放在心上。阿樂馬上三十歲了,他覺得人到中年就應該定期清理掉那些只會給自己添堵的朋友,許寧明顯堵到他嗓子眼了,不能不清理。

阿樂今天排班是中班,下午三點到晚上十一點。他很從容的洗漱吃飯,甚至還有心思上魚網以昨天許寧的故事為藍本杜撰出個“自主創業如今身家上千萬土豪同學”的故事,並以此嘲諷高國光只是個“打工仔”而已,和他同屬社會底層。這就是三杠精阿樂的優點,任何事情只要經他腦中轉存再輸出,馬上變成自己手中的“致命武器”,喪事都能當成喜事辦。又和網友抬杠消磨了幾小時光陰,阿樂把褲腰帶往上提一提,出發去酒店上班。

從後埔村換乘兩路公交車到了酒店附近,公交站到酒店還要步行十來分鐘,想着有段日子沒和他媽馬紅梅通電話了,於是打開手機撥號,接電話的還是他爹王三錘。王三錘是個木匠,改革開放早些年大家生活日漸富裕,還都稀罕娶媳嫁女請人打造一套實木傢具,那時王樂家日子過得還不錯,每天都有干不完的活、賺不完的錢。後來成品傢具來襲,價格便宜款式又新,一下把王三錘這樣的木工匠人大活都搶了,如今流水線上的機器還能做半定製傢具,更讓王三錘雪上加霜,這幾年只能做些案板、條凳之類的小物件維持生計。阿樂小時候王三錘一邊做活一邊很自豪的和他炫耀自己打的傢具全是榫卯結構,不用一根釘,問小王樂要不要和他學手藝。只是後來要做傢具的人越來越少,王三錘也就不再提子承父業的話了,人也變得越來越沉默寡言。

俗話說父子前世是冤家,阿樂父親木訥寡言加之事業不順,對阿樂動輒打罵撒氣,王樂少年叛逆期時常被父親拿竹片抽,所以阿樂就和他媽馬紅梅更親近。馬紅梅是老王家村出名的大喇叭,成天藉著打麻將和幾個家庭婦女說長道短論人是非,阿樂小時候就喜歡拿小板凳坐旁邊看他媽邊打牌邊和人抬杠的英姿,現在成為魚網知名三杠精也算是母親家傳。

聽見是父親王三錘的聲音,阿樂有點彆扭,本來想好要說的話一時都不知從何說起,只能幹澀的問:“爸,我媽去哪了?”

王三錘的聲音聽着像沒睡醒,含含糊糊說:“你媽和吳彩鳳她們搓麻將打麻哇咧,沒的凱屋裡,你有么的事?我回過頭告訴她。”

阿樂其實也沒什麼事,就是過年留鷺島值班沒回江西老家,大半年沒聽見馬紅梅和他講八卦了,有點想念,但這事和他爹也說不上,只能說:“沒事,就是打電話問個好,那你先忙,我上班掛了”

王三錘電話那頭又叮囑了幾句好好工作,保重身體也就掛了電話,父子二人通話時長不過三十秒。

阿樂放下電話走到酒店門口,突然看見父親口中正和他媽馬紅梅一起打麻將的吳彩鳳頭戴小紅帽從旅遊大巴上下來,一群夕陽紅旅遊團大媽正拿着自拍桿和酒店大門合影。

阿樂過去打招呼,道:“彩鳳姨,你怎麼來鷺島啦?”

吳彩鳳今年五十七,兒子在鎮里考上公務員,是馬紅梅經常在王樂面前誇的“別人家的孩子”,吳彩鳳和馬紅梅是三十多年的老鄰居,阿樂小時候常去她家蹭飯,兩家孩子玩在一塊。只是後來馬紅梅誇別人兒子次數太多,弄得阿樂又煩又悶,高中後就慢慢疏遠了。

吳彩鳳正和門口石獅子拍照,突然有個保安模樣的人過來和她說話,嚇了一跳,還以為五星級酒店門口不讓拍照,定睛一看才認出是馬紅梅的兒子王樂,驚奇問道:“樂樂,嫩怎麼在這凱?”

阿樂笑着說:“我在這裡做保安,彩鳳姨你一個人來鷺島旅遊?也沒聽我媽說你要來啊?”

吳彩鳳一愣,臉色莫名複雜,好一會才嘆了口氣說道:“紅梅和我幾十年的老牌搭子,還鬧這些虛頭,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叻樂樂,有空回家一趟咯,嫩家裡出大事咧!”

阿樂心頭一緊,連忙追問:“彩鳳姨,你這話什麼意思?”

吳彩鳳四顧張望了一下,小聲說:“嫩媽前兩年常在我面前誇嫩出息,說嫩考上研究生,現在是什麼大酒店的經理“停頓了一下跺了跺腳說:“打哂哩牌叻,嫩媽去年中秋節就癱咧,現在都是嫩爸在屋裡頭照顧,就嫩還蒙在鼓裡頭”

阿樂一下子懵了。吳彩鳳又打量了阿樂幾眼,再嘆一口氣道:“趕緊給嫩爸打個電話,嫩這小崽真是”說完拍了拍阿樂肩頭,趕上夕陽紅大部隊進酒店登記入住去了。

阿樂坐在道閘崗亭內抽煙,剛才又和他爸通了電話,追問之下王三錘才說出實情。原來他媽馬紅梅前兩年開始手抖,身體越來越僵直,去年中秋突然嚴重了,現在癱在家裡吃飯都要人一口口喂,別說打牌,就是穿衣服都困難,而且記憶力越來越差,和人說話連貫不了三句。王三錘瞞着阿樂帶老婆去市裡大醫院看過,醫生說這叫帕金森,沒法根治只能慢慢調養,無奈王三錘又把老婆帶回家休養。幾十年一起打牌的朱玉蘭去年清明就過世了,郭秀英去縣城幫女兒帶外甥,吳彩鳳也搬到城裡了,現在老王家村青壯勞力基本都外出打工,平時就剩幾十個留守兒童和一些古稀老人,一片荒涼。

三杠精王樂今年29歲,1990年出生,是90后里年紀最大的。王樂每天平均耗費三小時在魚網和人抬杠,最大興趣是杠房價,他分析鷺島各項經濟指標、綜合排名、人口流向為鷺島的可持續發展殫精竭慮,不遺餘力的貢獻着自己的帶寬流量,並每天擔心着應屆大學畢業在鷺島的就業前景。唐代大詩人杜甫曾有名句“安得廣廈千萬間,大避天下寒士俱歡顏”,“寒士”指的是貧寒的讀書人,當然不包括道閘崗亭抬杠的保安。王樂這樣一個外地人,毫無利己的動機,把畢業大學生的購房困難當做他自己的困難,這是什麼精神?這是無私奉獻的精神,這是捨己為人的精神,是每一個傻空盟眾都要學習的精神。

王樂心如明鏡,即使鷺島房價腰斬之後再打個八折按他的收入水平依然買不起,他也根本沒考慮過買房,之所以抬杠房價僅僅是為了給在道閘崗空虛寂寞冷的時光找點事情做。昨天許寧說“人生是幾代人的接力賽”,其實稍微打動了一下王樂古井不波的佛心,他初中時曾代表班級參加過一次4x100米接力賽,當時他使出吃奶的力氣跑到快要斷氣,卻發現自己根本不是隔壁賽道體育生的對手,差了別人整整5秒!他倒在跑道上默默流淚,小小少年體驗了一個詞“碾壓”,體力的碾壓,智力的碾壓,家境的碾壓再後來的日子他慢慢明白一個道理:人生從來都不是同條起跑線上的公平競賽。

王樂是佛系青年,他對任何事物都不抱有不切實的貪念,不貪升職,不貪加薪,甚至“肖月事件”後他連美色都不貪。錢夠花就好,衣服保暖就行,日子一天天平平淡淡恰恰好。他絕不會把自己搞的面目猙獰去爭搶任何東西,他清楚自己的極限在哪裡,一切隨緣。王樂連抬杠都是慢條斯理,不徐不疾的,別人笑他他不惱,別人罵他他不嗔,抬的不是杠是寂寞。

母親是王樂唯一的軟肋,是他杠天杠地最後的也是唯一的支點。王樂今年29歲,但他一直覺得在母親那裡他永遠是個孩子。他來鷺島六年,來時母親身康體泰,他知足常樂,只要精神快樂就好。如今母親偏癱卧床,甚至可能再也記不起自己,他驀然回首發現四周一片白霧茫茫,首次覺得抬杠毫無意義。王樂抽光了一整包煙,面前的煙灰缸堆滿了煙頭,內心第一次感到惶恐,不知該何去何從。

酒店地下停車場局部裝修,白天客人多,晚上十點從後門拉來一車磚,趙寶貴在崗亭外敲了敲玻璃窗,叫道:“王樂,滾出來搬磚!”

阿樂恍若未聞,趙寶貴進到崗亭踢了阿樂屁股一腳,罵道:“發什麼鳥呆,過去搬磚啦!”

阿樂小聲說道:“我不杠啦”

趙寶貴沒聽清,問道:“你說什麼?”

阿樂大聲說道:“我不幹了!”

洛蘇打車來到安同區朝洋路815號,從出租車上下來,看着大門左側影壁上“嚴格執法、熱情服務”八個大字不勝唏噓,他沒有想到最後要見的人居然在這裡,通過律師幫忙斡旋,折騰了大半個月終於獲得一次和他見面的機會。在門口登記了身份證並辦理好接見手續,又在會見室等了十幾分鐘,終於鐵門打開,一個四十齣頭的微胖中等身材男子緩緩走了進來,坐到洛蘇對面。

洛蘇開門見山的說:“你好,朱先生,我叫洛蘇,或許我該稱呼你“豬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