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度c小說網

秋意漸濃,空中烏雲朦朧仿若打翻了硯台里的墨汁,擴散的陰霾不散。四五個文武走上宏偉金祥殿的石階,當前一個小眼睛文官單手扶正頭上的官帽,捧着手裡的卷宗神情嚴肅地走進木門。

一行人穿過幾間殿宇,在養德殿門外等了稍許,便走進門去。郭紹光着腦袋,如和尚一樣,頭上還冒着煙,兩個宮女收拾着旁邊的毛巾。

“臣等拜見陛下。”幾個人抱拳道。

郭紹順手做了個動作示意他們平身,旁邊的宦官楊士良走過去,從王朴手裡接過厚厚的一疊卷宗,放在郭紹面前的案上。

兩個宮女低着頭倒退着幾步,拿着東西走出了殿室。

郭紹翻看着面前的卷宗,厚厚一疊,上面密密麻麻地寫着蠅頭小字,幾乎全是人名。寫在上面的絕大部分人,郭紹根本不認識。

無數的人命,對他現在來說只是一個個文字符號罷了。

宣紙和黑字之間,蕭殺之意因人們的情緒瀰漫。大伙兒都沒吭聲,只剩下時不時“嘩、嘩”兩聲翻動的紙張的聲音。

郭紹看了很久,或許下面的王朴等人腿都站麻了,但他依舊不着急。郭紹反覆看了幾個來回,從卷宗里想檢查出不合適的地方,但什麼也沒查出來,因為人名幾乎都不熟悉。他又換一種方法,大致估算裡面的人數,要處死和流放的數字,沒有一萬,也有八千。

終於,郭紹摩挲了一下光光的腦袋,伸手提起毛筆,在硃砂里來回蘸了幾下,在卷宗上寫上一個:准。

楊士良立刻又把一張聖旨放到郭紹面前。郭紹通讀了一遍,是翰林院寫的詔書,意思是對三方叛亂勢力勾結敵國表示憤怒的辭字。郭紹又在下面簽字了事。

王朴等重新拿到東西時,終於開口道:“臣等遵旨”

郭紹表情複雜,揮了揮手道:“你們去辦罷。”

一行人拜退而出。

他猶自坐在案前,看着上面的硃砂,如同血一般紅剛才看到的密密麻麻的字跡仍舊停留在眼前,一時間無論對范質、還是趙家以及貪財不忠的官員的恨意,都如風而散。

但有一個最陰險的幕後黑手依舊屁事沒有:蕭思溫

遼人蕭思溫不僅是郭紹最大的敵人,還他娘的下作郭紹現在還病怏怏的樣子,渾身不舒坦,差點喪命失去一切,都因這廝不擇手段。

血腥的氣息剛剛衝散郭紹的仇恨,卻又被蕭思溫再度激起了戾氣。

郭紹深吸了一口氣,看着對面牆上的地圖。冷靜下來還是覺得不能自亂陣腳,他伸出手指對着那副大圖,彷彿在空中比划著先從西北搞到更多的戰馬,然後以六花堡為據點,騎兵為刀尖鋒芒,從大戰略上讓遼國吃不完兜着走

不過,眼前要做的是,先化解遼軍在遼西的壓力,保住在東北邊開拓的形勢。

當天東京北城外,黃河隱隱在望。一大群人在驛道上被繩子綁成一長串,悲慘地被驅趕着緩緩行走。前後全是騎兵,還有一隊步軍列隊隨行。除此之外,各衙們的官吏、武將,以及宦官都在場。

及至一個土丘下面,一隻大土坑已經挖好,附近還坐着灰頭土臉的官府胥吏。這時便有官吏開始一個個念名單。披頭散髮一身狼藉的囚犯被驅趕站成三排,依舊被綁在一起。他們滿臉絕望,戰戰兢兢地站在那裡,在步騎環視下,沒有人逃跑,雙手被綁、相互牽制,根本沒有逃跑的機會。

好一陣枯燥的念名字,念完那文官才道:“在場罪犯,以謀逆罪處死,各家眷親戚,流放平夏行省。諸位,可有異議”

他問的不是站在前面的罪犯,而是問在場的各衙文武。一眾人紛紛附議,沒有人反對。於是文官對一個小將招了招手,隨即轉身離開。

犯人太多,行刑者並非劊子手,而是值守東京的一支戍衛人馬。武將一聲吆喝,步軍成三排,拿着火槍列隊前進,站在對面不足十步的距離上,紛紛舉槍。

“砰砰砰”

“砰砰砰”

火藥爆響陸續響了三輪,風中硝煙和血腥瀰漫,慘叫四起。眾步卒拔出佩刀和短槍,湧上去對着地上沒死的人一番屠戮,然後把屍首就近扔進土坑。

東京城外的刑場,死的全是男子。但許州城外便不同了,男女老少都有。除了老婦,還有小孩

一個頭髮花白,綢衣狼藉的老婦目光里全是恨意,她仰頭大喊,聲音嘶啞慘烈:“郭紹,忘恩負義、謀朝篡位的賊子,老身全家,死後化作厲鬼,必來索命”

周圍的文武官吏紛紛側目,被吸引了注意力。但大伙兒的神情都無動於衷,不管那婦人說的有沒有道理,但勝敗已定正道是,公道不在人心,是非在乎實力。

她的聲音已經走樣了,五官已經扭曲,嘶聲大喊,“總有一天,報應將”

“啪”忽然一個騎士策馬上前,一鞭子揮了過去,大罵道:“別嚷嚷了”

後面的文官道:“把嘴堵上,趕緊押到刑場。”說罷還抬頭看天,好像在估摸時辰。

那騎士便翻身下馬,弄了一團臟布,不由分說,便使勁往那老婦的嘴裡塞住。

幾個官吏還在議論,一個聲音道:“她的兒子原是禁軍大將,當年實力很強,不過終究沒有那個命哩”

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很快消失在嘈雜之中。空中的變幻的烏雲,彷彿也在嘲弄世間命運的荒誕。

都城和許州都是腥風血雨,更有大量男女老幼被驅趕上了西去平夏的長途旅程,弄得雞飛狗跳人心惶惶。不過此時的潁州卻要寧靜得多。

鄭王府的官吏已經被換了一遍,原來的官吏大致已經在黃河岸邊走上了黃泉路。但府中依舊太平,沒有人貿然進去騷擾。

新上任的宣徽南院官員正兢兢業業地坐在大門內的倒罩房值房裡這差事根本就是個閑置,也沒什麼油水,若是平常必然無所事事。但新官一點都不敢懈怠,因為上任主官以下數十人一個都不剩了,實在有點嚇人。

就在這時,一個書吏急匆匆地走了進來,在主官耳邊小聲說了兩句話。主官神情一變,立刻站了起來:“快請快請”

“他們已經進來了,小的不敢阻攔。”

話音剛落,便見一個嘴上無毛的人、一個文官走了進來。鄭王府主官認識那文官,是宣徽南院的實權官員,忙上前見禮。

來使又指着旁邊的宦官道:“這位是內侍省的楊公公。”

楊公公目不斜視,不動聲色地道:“這裡有內監來過,你們見着了”

幾個人一愣,面面相覷,鄭王府主官恍然搖頭道:“沒有,什麼公公,本官沒見着,你見着了么”

“沒見着”

楊公公這才拿出密旨,讓主官當著宣徽南院的來使仔細檢查。

當夜,鄭王府一陣嘈雜混亂,有人大喊:“不好了,鄭王染急症,沒氣兒了”

快馬連夜進京急報鄭王被幽禁在潁州,平素無人問津,不過一死了卻也是件不小的事,畢竟是在皇位上坐過的人

不久後,皇帝下詔,贊鄭王賢德,厚葬於前朝皇陵,向全天下公開鄭王的死訊。

短短月余,大許發生的事兒不少,接連死了一個地位最高的國公、一個宰相、一個封王,以及成千上萬的人獲罪牽連。風浪彷彿席捲了整個中原。

民間說辭千奇百怪,各有議論,將來的野史恐怕也是頗有故事

但是,官方定論只有一個:大許皇帝染疾,三黨勾結遼國陰謀作亂,尚未起事便被平定;李處耘被亂賊餘黨勾結遼國姦細毒害;鄭王暴病而亡,大許皇室厚葬。

仲離究竟是誰,再也無從查起,只剩下推測和野史,真相將如無數的往事一樣,被埋葬在塵埃之中。

倒是鄭王之死,肯定很多很多人根本不信是因病而亡,死因必然要算到郭紹的頭上但也無所謂了,已經失勢的前朝皇室,又容易被人打旗號利用,讓他體面而死並不大錯,畢竟換作大多統治者都會這麼干。更何況大許皇室沒有詆毀鄭王的德行名聲,讓他保持地位風光葬於皇陵,不算刻薄了。

東京正值陰天,這陣子整個中原彷彿都籠罩在陰雲之中。多少亡魂、多少是非,不明不白稀里糊塗,世事始終無法透明。

郭紹遙想當年,一腔熱血壯志豪情,想要這世間都在陽光照射之下,建立合理的秩序,讓善惡是非分明,公道公正行於大道。

可惜,這麼多年過去了,他更擁有了生殺大權、無上權威,卻依舊把各種大事弄得如此不明不白、不清不楚。

窗外的天空愈暗,陰了多日,終於灑下了豆粒大的雨點,接着瓢潑般的大雨傾瀉到了無數的宮殿重檐之上。雨水順着瓦間流淌,積水在磚地上橫流。郭紹彷彿看到無數的血跡正在被沖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