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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陲的太陽從巷口照進來,地面上一個影子被拉得很長。姚二牛耷拉着腦袋往家走,看着地上的影子,神情落寞。腦海中又閃過戰陣上鬥志昂揚的吶喊,激動人心的衝鋒;那喧囂的氣息,熱血奔涌的勇敢心情,在這破落的巷子里漸漸又隨風而逝,彷彿在遙遠的地方。

姚二牛回到家,表妹就迎上來,興奮地說著鋪面的事。他都沒聽進去。

他回來就把表妹娶作媳婦了,還辦了酒席……以前姚二牛一門心思想的就是有錢了,回來娶分別時送他荷包的表妹,然後讓家裡的人有飯吃。現在什麼都滿足了,有鋪面有地、還剩了錢,家裡這些要吃飯的嘴至少不再擔心挨餓;但他不知道回事,仍然高興不起來。

這時一群人在堂屋裡七嘴八舌地說起話來,商量怎麼找佃戶、怎麼收租,鋪面做什麼生意。

表妹碰了姚二牛一把:“你想在做點什麼買賣?”

姚二牛愣了,他忽然現自己什麼都不會幹,便隨口道:“俺會耕地……”

表妹搖頭道:“種地收成少,不如在東京做買賣。做買賣還輕巧一些,看着鋪面不用下力。”

姚二牛不吭聲了,他不知道自己會什麼、能做什麼,也覺得成天守在鋪子上沒啥意思,十分迷茫……想當初在軍中,俺們乾的是攻城滅國的大事,敵國皇帝都在俺們的馬蹄下膽戰心驚;再想想現在,不知道自己有什麼用。

“俺不想離開禁軍了!”姚二牛忽然說道。

表妹愣在那裡,片刻後忙勸道:“咱們家有地有產,戰場上多險,表哥何苦還要去賣命?”

姚二牛一本正經道:“沒那麼容易死。虎賁軍左廂兩萬人,在江南大小打了多次仗,一共也沒死多少人,二十個人也死不了一個。禁軍軍餉高,俺一個人的軍餉,比做買賣收地租要多,還沒算獎賞!”

過得一會兒他老_娘、姨娘都上來勸,卻勸不住他。姚二牛擔心拖延時間、辭職的名單會被報上去,趕着就要去軍營。

……營寨守門的守衛認出姚二牛,便把他帶到營署,營署門外還有一二十個衣衫襤褸的人被看管在那兒,姚二牛不知是些什麼人。進了屋子,一個魁梧大漢正坐在上面的位置,便是指揮使張建奎,旁邊還有些部將和三個襤褸的漢子。

張建奎轉頭看過來:“姚二,你啥事?”

姚二牛悶悶道:“俺想留下來,做個雜兵也行……”

張建奎頓時打量了他一番,問道:“從軍就是賣命,你想明白了?”

“想明白了。”姚二牛點頭道。

張建奎便不再理會他,轉頭看向一個壯實的年輕人。那人一身又臟又破,頭上還沾着灰土和碎草,一股怪味兒撲鼻而來。張建奎問道:“哪兒的人?”

壯漢道:“易州。”

張建奎又問:“易州何處?”

壯漢道:“趙樹原。”

張建奎又問他叫什麼名,他說叫趙虎。張建奎便叫他把上衣脫了,那漢子順從地扒掉臟衣服。張建奎的目光打量了半裸的身體,點頭道:“底子不錯,胸大膀圓、腰細,看樣子也是能幹活的人。門檻那裡有塊石頭,你舉給老子看看。”

趙虎二話不說,大步走過去就抱那塊石頭,“嘿!嘿……”喊了兩聲沒抱起來。

“哈哈……”幾個部將笑出了聲。

趙虎一臉難堪,紅着臉道:“這石頭我肯定抱得起來!不過我們從河北步行到東京,沿途要飯,實在餓得沒力氣了,將軍給我一張餅吃飽了再試!”

張建奎的目光下移,見趙虎的腳上是一些乾草破布拿繩子系著的,便抬手做了個手勢,親兵便去拿吃的去了。張建奎又轉頭沉聲道:“把張英叫來。”

張英便是幽州都的軍使,先帝北伐至涿州附近,張英帶着一夥漢兒趁機搶了契丹人的牧場馬匹,跑來投奔了周軍。他的手下6續收了很多河北北部籍貫的士卒……易州在幾年前也是屬於遼國的地盤,張建奎想讓張英查查趙虎這些人的身份來歷。

不多時,一個圓腦袋大漢就進了營署,一問那趙虎是趙樹原的人,張英頓時一拍腦門:“末將有個親兵說他老家的地名叫趙樹原,叫過來問問。”

等那親兵走進來,沒一會兒就和趙虎熱絡地聊起來。“你們那村東邊不是有個池塘?”“對啊,幾年前有個新媳婦,才過門沒幾天,洗衣裳掉進去淹死了……”

張建奎笑着聽了一會兒,便對張英道:“那些人就交給你了,照規矩安頓好了登名造冊報上來。”說罷便不理會屋子裡的人,起身離開。眾人忙抱拳執禮,那新來的漢子趙虎也跟着抱拳。

張英見狀微微點頭,便道:“你們來了二十幾個人,底細能說清楚有人作保的先留下;過陣子軍中還會送你們回當地,找鄉里親朋作保,在地方官那裡籤押名冊,所以不要說謊……咱們虎賁軍是大周最精銳的人馬,不收作姦犯科的逃犯和遊手好閒的青皮無賴。

所有人先做雜兵,身子骨好、悟性高的人,學會了規矩和基本武藝,很快就能升戰兵;不行的人,會被淘汰去下營屯田。”

“哎!”趙虎使勁點頭。

“咱們虎賁軍左廂在南唐國折損了一些人,正要補充兵員,你們正碰上好時候,不然平時想進虎賁軍比較難。”張英道,“方才你說從河北要飯到東京從軍,所為何故?”

趙虎的臉上頓時露出了羞憤之色,牙咬得“咯咯”直響:“契丹人毀我家室、殺我老父,還凌_辱我的……從軍殺契丹人報仇!”

“哼!”張英沒有附和,卻冷冷道,“禁軍不是給你報私仇的地方,必須得聽從軍令!你要是不聽號令,上了戰陣以為自己很兇、只顧亂跑,趁早滾!”

趙虎愕然。

旁邊還有個瘦一些的武將,眉目也沒那麼凶神惡煞,這時開口好言道:“趙虎,你既然身負深仇大恨,為何不去找遼人報仇,反到東京來投軍?”

趙虎皺眉道:“我打不過契丹人,大周軍有人有兵器,只有從軍才打得過契丹人。”

瘦武將道:“若是大周軍也打不過遼軍怎辦?”

趙虎:“……”

瘦武將不慌不忙道:“要是軍令不中用,軍紀鬆懈混亂,便是烏合之眾,肯定打不過常年弓馬騎射的遼軍。”他轉頭看向張英,面有尊敬之色,“張軍使是幽州都軍使,手下的人大多是幽州附近的漢兒,沒少受遼人的罪。不過,咱們打了蜀國,又打南唐,幾年也沒急着對付遼國,將士們依舊拚命,你又知何故?”

趙虎一臉茫然。

瘦武將道:“當今天子此前便是咱們的主將,告訴了將士很簡單的道理。若是朝廷不義大局為重、不先解除後顧之憂,就抽不出全力對付遼國大敵。咱們要報仇,要收復失地,便要打得贏,若是打不過莽莽撞撞去送死,有何意思?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矣。”

張英道:“本將先說清楚,爾等何去何從早點想明白。軍法無情,若是爾等違抗軍令,誰管你有什麼深仇大恨,六親不認一律嚴懲!”

這時趙虎抱拳道:“草民願效命虎賁軍!”

“想明白了?”張英問道。

趙虎道:“張將軍一席話,我認定禁軍能打,這正是我要投奔的地方。”

張英笑道:“倒是個長了腦子的人。”

這時有士卒搬吃的上來了,張英便叫人招呼外面衣衫襤褸的漢子們進來。一時間大伙兒半句話不說,拿着餅端着湯就是一頓狼吞虎咽。

……

金戈鐵馬入夢來。寧靜的蓄恩殿內,郭紹剛小睡一會兒,人便在榻上頻繁翻身,臉上表情一點都不平靜。

也許算不上戰爭後遺症,但好幾年的征戰給郭紹留下了太多記憶。他時不時就會在夢裡聽到馬蹄聲、聽到廝殺聲,哪怕在靜謐安全的東京皇宮裡,每天握着毛筆作息,但心仍舊平靜不下來!

他做噩夢了,不知道在什麼戰場上,也不清楚究竟生過什麼。看到的東西一片血色,血紅的殘陽掛在山頂,到處都是血。

殘旗在不遠處耷拉着,他看到一雙鼓圓的眼睛,啊……那人在慘叫,充滿恐懼。他看到了血肉上的刀口,暗紅色軟軟的,叫人心裡一陣抽搐,腥味叫人反胃……

郭紹猛地醒了過來,心裡還砰砰直跳,緩緩坐起來長吁了一口氣。便聽到了紗窗外“嘰嘰”的蟲叫,到了盛夏時節,哪怕宮中的植物比較少,牆角里仍然有些蟲子在鳴叫。然後聞到了一股淡淡的香味,青銅香鼎里飄出來的氣味。

郭紹拿袖子擦了一下額頭,才現自己汗水都出來了,今天太陽曬了一天,旁晚也挺熱的。他起身到一把椅子上坐了下來,這時便有人端茶進來。他轉頭一看,是董三妹,便問:“玉蓮呢?”

董三妹道:“玉蓮姐做針線活去了,讓奴婢照看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