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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紹端起茶盞抿了一口,頓時被燙得伸了一下舌頭,吸了口氣,然後味兒也不太對,沒留神眉頭稍微一皺。他並不是個講究茶道的人,也完全不挑,不過喝慣了的東西,猛一下感覺不對還是察覺得出來。

這時董三妹的聲音怯生生地說道:“陛下,是不是太燙了?”

“沒事,涼一會兒就好。”郭紹好言道,又隨口提了一句,“燒開了水,最好別馬上泡茶。”

郭紹聽到她小聲應了一句,便不理會,拿起桌子上的一個布袋,把裡面一大疊紙張掏了出來。然後坐在那裡隨意翻閱。董三妹見狀,便小心地退出書房,不敢打攪他。

這些紙是攻滅南唐之戰時留下的軍令。並非中軍軍令,而是“江南前營軍府”派到各級建制里的文官書吏記錄的重要軍令。郭紹在對將士論功欣賞時已經看過一遍了,不過他只看了個大概,主要是王朴等軍府幕僚仔細研究、以便評軍功。

這個“指揮系統”,是幾年前郭紹搗鼓的傳令兵系統的展進化版。南唐之戰時,郭紹現挺好用……與前期的制度比起來,從樞密院派遣官吏組成“江南前營軍府”這個融入軍隊各階層的幕僚團之後,下達軍令更加正規、大量的書面材料保留,更是便於戰後賞罰管理。

不過,兵權本質並沒有任何改變。決策者依然是主將,幕僚官吏、傳令兵只是起到輔助作用;主要是一個有效傳遞、備案的管理完善,也能起到監督的作用。

……現在郭紹又有了新的設想。如果對幕僚團系統、武將進行權力分化,有軍事才能的武將掌決策權,幕僚團掌執行權;部下只遵從幕僚團的正式軍令,那麼武將的兵權不是被限制削弱了?

郭紹急忙在紙上記錄這個設想。甚至可以進一步完善權力分配,將幕僚團的執行權、軍法賞罰權、兵器甲胄管理權、軍需錢糧調度權等等各個分化,隸屬於不同部門,戰時再整合。如此一來,某一方勢力想要單獨控制軍隊、並動戰爭是幾乎不可能的事。

甚至對中央野戰主力的軍隊,平時統兵、組織訓練的武將,和出征帶兵的武將都可以分開。等武將掌兵權出征時,部下不是主將平時拉攏的人,更難以簇擁武將謀逆。

……但郭紹很快又意識到,這種方法至少不適合眼下的形勢。

他想起了一個典型的武將,史彥。史彥的騎兵在戰陣上非常厲害,一向都是禁軍的一把尖刀刀刃;但是,如果沒有史彥帶兵,還是那些騎兵將士上陣,戰鬥力肯定是大打折扣!

郭紹看着茶盞水面微微搖曳的影子,一時間腦子裡浮現出了很多畫面來。

他是從小卒、低級武將一步步爬起來的,經歷過各種各樣的戰陣,繽紛的戰場場面浮上心頭。冷兵器戰場,面對面廝殺,非常暴_力野蠻,勇氣和士氣的作用很關鍵。

他彷彿置身於紛亂的戰場上,頭上尖利的箭矢在飛舞,面前拿着鋒利刀槍的瘋狂敵軍,在人身上亂捅!不害怕、不想躲開逃跑是很不容易的,特別是殺人的敵軍迎面衝過來的時候。

樞密使王朴曾經在戰役生之後,到大戰爆的戰場上組織人統計過死傷將士的傷口。確認了一件事,雖然有甲胄保護,但弩炮、弓箭等遠程殺傷的人數,遠比近戰兵器造成的殺傷大;可是勝負的決定時刻,卻不是遠程,而是近戰衝殺。而近戰衝殺,最考驗的就是勇氣士氣……想想那沉重的戰馬明晃晃的刀槍迎面衝來,和在馬路中間要被車撞了一眼的心理感受,還能穩在那裡決定拚命的人,不是隨隨便便能做到的。

這時候,帶領士卒們的武將威望、能力尤為重要,熟悉的良將能給予將士們信任感和安全感。

郭紹現在真正理解“兵不識將、將不知兵”在冷兵器戰場上為何會讓戰鬥力大打折扣了。

所以至少現在不能那麼干,也不能把權力太過分散;否則會讓軍隊和武將的行動呆板,缺乏靈活性……為了最大化地保障戰鬥力,郭紹打算不急着改變兵權結構,只對“傳令兵”、“幕府”進行微調改良。

……

隔壁的一間房屋內,玉蓮停下手裡的針線活,抬頭問道:“叫你留在阿郎身邊服侍,你又跑過來作甚?”

董三妹不好意思地說道:“阿郎在忙着讀書寫字,我笨手笨腳的,怕打攪了他,惹他生氣。”

“那你一會兒過去,別黏在我這裡。”玉蓮說了一句,便沒有多話,埋頭繼續做自己的活,似乎對一切都沒有什麼想法。

董三妹呆了一會,便拿起一塊抹布,擦拭房間里的擺設。她幹家務也習慣了,幹起來十分麻利。

不過還是有很多東西會讓她“偷懶”,這時窗戶上的兩盆花就吸引了她的注意,花盆裡綠的紅的黃的,非常鮮艷漂亮。她停下來,彎着腰湊近了看其中一盆花,那不是真的花,而是人工做的;卻做得惟妙惟肖十分精緻,叫董三妹非常好奇稀罕。

細看之下,花盆是玉石雕琢。綠色的葉子是翡翠做成,花朵是寶石,莖枝是黃金!材料貴重,而且雕琢得非常精細……這麼一個裝飾品,得花多少工夫呀。

董三妹忍不住嘖嘖讚歎了一聲:“真漂亮。”

玉蓮道:“再漂亮也是假的。”

董三妹道:“比真的還貴重多了吧?”

“那倒是。”玉蓮頭也不抬地說,“我現這皇宮裡便是這樣,連樹也很少,什麼都貴重,可稍稍呆久了有點死氣沉沉的感覺……不過也只有這種東西,冬天還那麼漂亮罷。”

董三妹道:“這麼小,我拿什麼東西擦?”

玉蓮道:“別管那些東西,有專門管這些物什的人。”

夜色已經降臨,小院里很安靜,其實有好幾十人在這裡當值。不過沒有玉蓮點頭,那些婦人不能靠近郭紹住的套房,當然也不敢喧嘩。

過了許久,差不多是郭紹該沐浴更衣的時辰了。玉蓮就支董三妹去幹活,叫她一個人服侍郭紹。玉蓮道:“我不是欺負你,是給你機會。”

董三妹臉蛋微微一紅,低頭道:“我知道玉蓮姐對我好。”

玉蓮忽然又問:“你自個願意的吧?”

董三妹不吭聲,玉蓮看了她一眼:“你要是真不願意,我又不強迫你。”

董三妹沉默了一會,喃喃道:“我自是願意的……阿郎待我那麼好,我一直都想報恩。”

“你倒是會想,想着是報恩。你不情願,多得是人願意,我要是把誰送到阿郎跟前服侍,那人不得記我一個大人情?”玉蓮笑道,“再說在郭府上時,阿郎好像沒怎麼理會你,怎麼待你好了?”

董三妹的腦海中浮現出幾年前在河東時遇到歹人,郭紹捂着她眼睛的那一瞬間,他的手掌粗糙卻溫暖,至今董三妹還記得那隱隱中的溫情。但她不願意對任何人提起那事兒,包括對玉蓮。

她想了想,說道:“玉蓮姐,我小時候吃不飽飯,周圍的人全都吃不飽飯。家裡又破又黑,每晚上我都很怕,冬天又餓又冷又怕……”

玉蓮停止了手上的活,忍不住看着她。

董三妹抿了抿嘴唇,說道:“誰都沒辦法從苦日子裡熬出來,聽人說,有些人出去做盜賊了,不過大多後來都送了命……還有很遠的地方,有小娘被大戶人家收來做了小妾,十三歲熬到十九歲,被欺負得很慘;不過總算被主人嫌年齡大了給趕出來,平素積攢了點錢財,回來後日子好一點了……”

玉蓮嘆了一口氣。

董三妹繼續小聲道:“咱們那樣的出身,想過好點的日子很難很難;可我什麼都沒做、什麼用都沒有,阿郎卻給我這麼好的日子,對我輕言細語的也不打罵。”

玉蓮道:“這世道就是這般模樣,那麼多人為了能吃飽飯什麼苦沒吃過,最後連口棺材都買不起;有的人卻是錦衣玉食,都不知道怎麼找樂子了,嫌東嫌西!”

董三妹道:“玉蓮姐,我不是那樣的人,在郭家府上、在皇宮裡,我都挺高興。我覺得這裡也挺好……”

她回顧左右,精雕細作的窗欞、金玉做的擺設、翠綠紗窗、綾羅帷幔,還有那銅燈架上的好些蠟燭,把房屋照得亮堂堂的,從桌椅柜子到地面,明凈整潔,一塵不染。董三妹身上穿的衣服雖然比較素,不過料子也很好,很多大戶人家的千金不一定有她身上的料子好。

董三妹臉上露出了一個笑容,只不過卻有種很隱秘的情緒,彷彿一個人要奉獻什麼一般的感覺。她輕聲說道:“玉蓮姐,那我先過去了。”

“嗯。”玉蓮應了一聲,沒有多的話。

董三妹輕輕提起裙子下擺,跨出房門,沿着屋檐下燈籠照耀的走廊走過去。到了郭紹住的套房門外,門開着,裡面透出暖色橙黃的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