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迎來了這個冬天的最後一場雪。

江芷語伸手接着飄落的雪花，它們在接觸到人的一瞬間融化成水漬和冰冷的涼意。時間邁入三月份，馬上就是春天，北京的氣溫不斷回升，天氣預報顯示下周就會穩定在零上。

這時的雪更像是白色的雨，天色陰沉，整個城市都埋在灰白之中。

江芷語穿着翡翠綠色的大衣站在空地上，李巧然小跑到她身邊，把手中的羽絨服遞到她面前，“穿上吧。”

江芷語搖搖頭，說：“不冷。”

下雪時反而不是很冷，所以每年冬季她最喜歡的就是下雪的那幾天。

其他的演員也陸陸續續從大樓里出來，小演員裹着棉服，戴着圍巾，像三個彩色的小皮球被經紀人帶着走過來。

李希雯看了看周圍，怯生生地朝着江芷語叫了聲：“姐姐。”

江芷語彎下腰摸了摸她的頭。

李希雯問：“這是要拍了嗎。”

“不知道。”

她不清楚江銘是什麼意思，午休結束後就讓工作人員來布置場地，閃光燈、反光板、攝像機……正式拍攝時該有的都安排好了，攝像師正在調試機位，跟江銘討論中。

這是大樓後面的一個小角落，布置一下倒也和劇本里的巷子有些像。

一次試戲突然被江銘安排的這麼正式而隆重，江芷語只能理解為這是藝術工作者的突發奇想。

她小聲嘀咕着：“所以我才不想跟文藝片導演合作……”

李希雯抬着頭，一臉好奇地看向她，問：“姐姐你在說什麼？”

江芷語彎下腰，盡量與她平視，幫她理了理頭髮，將碎發挽到耳後，“沒什麼，等會攝像機對着你的時候別緊張，就像之前在休息室里那樣演就行。”

李希雯抿着唇點了點頭。

江芷語看出她還是很緊張，肌肉有些繃緊，沒什麼辦法，性格使然，第一次演戲總會這樣，等真正演起來、投入進去就不會有對外界的顧慮了。

她拍拍李希雯的肩膀，“好好演。”

過了會兒程東東跟在季欹身後跑過來，他和李希雯不一樣，看到這麼多人反而更興奮，但之前江芷語和季欹都不讓他大喊大叫，他這時憋紅了臉，抿嘴笑着，過於強烈的笑意讓牙齒從唇縫間露出來，看上去有些滑稽。

江芷語摸了摸他的頭，“心情不錯啊。”

程東東用力點了下頭。

“你也好好演。”

小孩子都不知道工作人員傳的那些事，江芷語也不打算告訴他們。大人的事是大人的事，就算她真的只是帶着他們玩兒，那也是她的責任，沒必要讓孩子跟着一起不開心。

工作人員來叫程東東和李希雯過去做準備，江芷語對他們做了個深呼吸的動作，讓他們放輕鬆，之後跟季欹站在一旁聊了起來。

江芷語用一種當媽的語氣說：“他真的是明星的料子。”

季欹問：“你說東東？”

江芷語點點頭，“嗯。膽子大。”

季欹說：“我看好李希雯。”

江芷語瞥他一眼，笑着揶揄道：“因為她像辛梓？”

季欹這次竟然沒有否認，回答的模稜兩可：“也許吧。”

江芷語有些驚奇，一時無言，沉默地看着劇組給李希雯和程東東化妝。

兩張白白凈凈的臉在化妝師的手下上了深色粉底，看上去髒兮兮的。江芷語這才反應過來什麼，問季欹：“只是試演……需要化這麼仔細嗎？”

季欹經她提醒才起了疑心，蹙眉看向江銘的方向，季晴往常總是跟在他身邊，這次卻不在。

他們還在疑惑着這件事的異常之處，三個小孩已經化完了妝，工作人員給他們拿來了戲服。

說是戲服，其實就是一些破舊的棉服、棉褲和臟鞋子。

不光是江芷語他們，李希雯和程東東也有些茫然，經紀人只和他們說要排練一下，但現在的架勢明明就是要直接開拍。

李希雯面對那些舊衣服有些茫然，她第一次演戲，不知道演戲還要在下着雪的時候穿破衣服、挨凍，她沒怎麼吃過苦，又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這時候幾乎快哭出來，江芷語連忙上前安撫。

這時蘇雅蘭拉着姜美玲到一旁說了什麼悄悄話。

江芷語問江銘：“這是什麼意思？”

江銘淡淡地答：“拍戲啊。”

她咬着牙說：“我沒聽說過，孩子都還沒適應……”

江銘打斷她：“這就是你們在休息室時應該做的。”

江芷語氣極，差點一口氣沒喘上來，說到底江銘還是記恨這件事，可她怎麼也想不到，江銘的脾氣會差到一定要當場發作出來才行。

她跟江銘講不通，只好現在臨時幫李希雯放鬆。

小姑娘看上去很緊張，而且一直在鬧脾氣，不想穿那些臟衣服。江芷語看着現在的場面都覺得頭大。她蹲下身，問李希雯：“希雯，你今後想當演員嗎？”

李希雯毫不猶豫地搖起了頭。

……這他媽不按套路出牌啊。

江芷語在心裡扇了自己一巴掌，重新掛上笑臉，安慰道：“那我們就把這次當成人生中的經驗好不好？那些衣服其實不髒的，只是看着臟而已，都是了拍攝效果……”

“挺髒的。”

季欹這時突然插話道。

江芷語回頭瞪了他一眼，無聲地跟他用口型說話：“你別在這兒給我搗亂！”

季欹扯了下嘴角，說：“你真的一點溫柔的細胞都沒有。”

李希雯小聲說：“……冷。”

江芷語總算明白，李希雯還覺得穿這些衣服太冷了。

但故事裡的主角都生活的很窘迫，在這樣的冬天根本不可能穿的很厚實。江芷語想了想，說：“你就想象你們是在打雪仗吧。打雪仗的時候再冷都會忽視對吧？”

李希雯皺着臉搖頭，還是不情願的樣子。

然後江芷語就聽見季欹重重的一聲嘆息，有點怒其不爭的意味。她剛要發作，季欹就在她身旁蹲了下來，面對李希雯。

季欹放輕了聲音，低聲問：“你還想聽哥哥唱歌嗎。”

李希雯遲疑了一會兒，緩緩點頭。

季欹笑了笑，“我其實不太喜歡唱歌，但如果你等會兒表現好，我今晚可以給你唱睡前曲。”

小女孩的表情變得複雜起來，好像正在權衡如何選擇比較划算。

季欹見她猶豫，又加重了砝碼，“還可以幫你錄下來，做個簡單的配樂。”

李希雯可憐兮兮地說：“……說好了。”

季欹伸出手和她拉鉤，“我什麼時候騙過你？”

就這樣，李希雯被工作人員帶去換衣服。

江芷語蹲在原地久久未能站起來，季欹也保持着原來的姿勢，側着臉觀察她的表情。

江芷語忍了半晌說：“……我們蹲在這裡像兩頭豬一樣。”

季欹搖搖頭，說：“一頭，你，屁股翹太高了。”

“……你信不信我告你性騷擾。”

“嗯，我騷擾了一頭豬嗎。”

江芷語很生氣，江芷語很震驚，季欹什麼時候變得這麼伶牙俐齒了？

她惡狠狠地說：“你不是高冷人設嗎？怎麼話這麼多？”

季欹扁了扁嘴，“安靜久了忍不住對豬發發牢騷，相當於自言自語。”

“你有完沒完！”

季欹一攤手表示無辜，“是你說自己像豬的。”

“……”

江芷語懶得跟他吵，撐着膝蓋站起身來，小聲抱怨：“一點也不公平……”

季欹跟着也站起來，問：“你指什麼。”

“希雯喜歡你？”

季欹看了她一眼，似乎覺得有趣，“嗯，從粉絲對偶像的角度來說是這樣的。”

江芷語撇了撇嘴。

季欹補充道：“可能從小孩對成年人的角度也是吧。”

“好了！知道了！你受人歡迎！”

她叉着腰氣沖沖地跺了下腳，看季欹的眼神就和剛重生時一樣，又在某些地方有種說不上來的差異。

從季欹的角度看過去，她修長流暢的脖頸線條和挺翹秀氣的鼻樑都過分好看，眉眼柔和，生氣時才更加生動，有了活力。

季欹盯着看了一會兒，突然明白了差異為何。

剛認識她時，覺得她這副模樣讓人心中不快，總覺得彆扭，好像江芷語看他也是厭惡的；而現在，那份厭惡漸漸消失，生氣更像是撒嬌，他也只會覺得有趣。

江芷語安靜時總像正背負着什麼沉重的東西，既不柔和也不鋒利，像是被吞沒了的什麼、另一個平面的存在。

季欹伸出手去，在對方察覺到之前又收回來。

還不到時候。他默然垂下眼。

*

程東東膽子大，沒什麼心理建設就順利換上了戲服，在寒風中凍得瑟瑟發抖，嘴唇發紫，江芷語看了都覺得心疼，趁着還沒正式開始，把自己的羊絨圍巾給他圍上。

李希雯換完衣服出來，完完全全變成了一個流浪在外的小孤兒。江芷語看着她可憐兮兮的樣子，忍不住偷偷笑了兩聲，之後馬上板著臉，恢復嚴肅的表情，跟她說：“這次也不是正式拍攝，你只要像之前那樣表演就可以。如果覺得冷的話，就想一想黎離當時的處境。你能明白她的，她就在你身上。”

她也不清楚小孩子能不能聽懂這些話，但她覺得李希雯可以。季欹站在一邊，也輕聲說：“加油。”

蘇雅蘭朝他們這邊看了一眼，最後附在姜美玲的耳邊說了什麼。

江銘在攝像機後面喊：“都準備就緒了嗎？”

江芷語撇了撇嘴，與蘇雅蘭不小心對視，從互相的眼神中看到了並非善意的情緒。

她想，像一場比賽一樣，莫名其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