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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尚在震驚中,劉公公已經涕淚縱橫。他雖悲痛,頭腦卻還清晰,半刻不敢耽誤地將事由道來……”

據劉公公講,那一夜看似尋常卻又有些異樣。

在先皇寢宮內室伺候的,照例是丹妃,而他,也一如既往在外室候命。

先皇病後,一向覺淺,多有咳喘,夜間常喚人侍奉清茶,可奇怪的是,那夜卻一直沒什麼傳召。劉公公擔心先皇身體,一直捧着熱好的茶在外室廊間心候着,無意間聽到幾句低語驟然響起。雖聽不到內容,可劉公公確定那是先皇的聲音,也就放下心來。

正此時,裡面突然傳來先皇一聲怒斥,似是急切地對丹妃說著什麼,但後面的聲音復又細細碎碎,聽不清了。

先皇病久,很少再高聲說話。這一異狀,讓劉公公在原地怔愣住了。

他有心進去一探究竟,可按規矩,嬪妃在側,若沒有主子傳召,下人不得貿然進入寢宮內室,於是他只能在門外百爪撓心地等着,心中漸漸湧上一股莫名的不安。

正煩惱着,沒過一會兒,丹妃面色如常地從內室走了出來。她道先皇白日進食不多,夜間醒來有些餓了,囑咐劉公公去御食府令人熬一碗葯膳過來。

平時葯膳都是劉公公親自看顧,做好了送過來。他自然立刻領命,可走了一陣兒,心中卻有說不出的煩躁,於是停下腳步,令跟着的公公前去辦此事,自己則鬼使神差地掉頭回去。

就是這時,他站在宮外幽暗的道上,看見丹妃腳步匆匆,獨自離去的背影。

侍寢離宮固然奇怪,但劉公公記掛着先皇,心緒不寧,顧不上其他,只想趁機去寢宮內室,看看先皇是否病發難受。

他悄聲走到門口,打起外間的垂幔,遠遠瞧見先皇閉目躺在床上,看似一切安好,只是一側被角沒有掖好,露出了半面胳膊。劉公公想也不想,連忙上前,心翼翼地整理。

正此時,先皇手指一動,突然睜開了眼睛。

劉公公嚇了一跳,連忙跪在地上,正要請罪,卻聽先皇氣若遊絲地開口:“你……帶國璽……龍符……找肅瀚言……接太子進宮。”

劉公公驚愕地圓睜雙目,這才發現先皇面色比往日更為鐵青,眉目僵硬,嘴角艱難蠕動,“快……去。”

“聖上,我這就去找太醫。”劉公公大驚之後,惶恐不安道。他剛起身,卻被先皇拉住衣角。這位平素溫和的天子緩緩搖頭,一雙眼死死盯着這個在身邊服侍幾十年的老人,眼角竟然漸漸溢出水澤,“以國……為重……去……快去。”

“聖上!”劉公公頓時明白,這是先皇大限將至。他心中哀痛欲絕,渾身顫抖不已,拚命咬着嘴唇,才強壓喉頭裡將欲衝出的巨大悲聲。

“去……”先皇力氣流逝太快,以致幾乎不能發聲,可他的嘴唇還在努力做出這個字形。

劉公公站起身,雖不盡然知道今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但多年服侍,他熟知這個自看顧長大的天子,這麼做一定有非常重要的意義。他抹着眼角不由自主汩汩而下的淚水,凝視着先皇,重重點頭,然後片刻不停地走到寢宮外室的書房,從只有先皇和自己知道的暗格中取出真正的龍符和國璽。

先皇病後,一直將這兩樣東西放在這裡,而放在書案上的那些都不過是贗品而已。

“我聽完之後,震驚之餘,知道此事關係國之安危,於是連夜趕去迎接聖上,也就是當時的太子。我們一路策馬疾馳,才得以趕在第二日中午到達皇城。然而到達寢宮後,先皇卻早已病薨。為防生亂,我立刻謹慎布置,協助聖上繼位,安撫百官,昭告國之大統更替,可謂如履薄冰,一步未敢停歇。劉公公回宮後,知曉先皇離去,悲痛至極,以死追隨。我……我那時卻連悲痛的時間都沒有。”

肅太師一口氣說到這裡,望向遠處的眸中有一絲晶瑩。他手掌緊緊蜷握,直到骨節發白,也掩不住神情的哀色。

我和陸青一時靜默。

先皇對我而言,只是個接觸不多,性格和善的男子,而對這些老臣而言,他佔據多大的分量,自不必說。

“父親。”肅玦輕聲呼喚,才將肅太師從悲痛的思緒中拉了回來。

他自覺有些失態,苦笑了一下,繼續說道:“那日,聖上與我闖進寢宮時,先皇躺在床上已然僵直,丹妃在其身側坐着,披頭散髮,面如死灰,就像失去了神志般,對外界恍然不覺。後來,在太醫幾番針灸之下,她臉上才有了些許顏色,醒轉過後便悲戚長嘶。”

“丹妃夜離寢宮,本來甚是可疑。但聖上還未發問,她已痛哭陳述始末。據她說,那夜,先皇驟醒,不知何故非要看自己再跳一次相識時的那支清舞。丹妃怕先皇休息不好、身體難支,本想推到第二日,不料先皇竟惱怒起來,如孩童般固執己見。她只得命劉公公做碗葯膳,自己則匆匆回宮去找那套多年未穿的舞衣。然而,待她回來,卻發現先皇已然離開人世,一時悲痛驚愕,竟睜着眼暈了過去……直至我們趕來。”

“她所言全無破綻,身體確實過哀受損。加上其兄成肖是平京大將軍,於國甚重。即便聖上不全信她,也不能對她隨意處置。故而那日,聖上只以侍奉不利為由,暫且將她遣送去皇陵。一同送去的還有玲瓏郡主成希沅,因為她那晚恰留在丹妃宮中未出,而且沒有在宮門冊上登記,若是平時也不算是什麼大事,只是那夜特殊,聖上必然謹慎處之。”

“丹妃?”我喃喃道:“她定然知曉先皇應召我的事……”

“從三王爺那天的話推斷,應是如此。”肅太師吃了一口茶,沉思道:“她安排其他人前往將軍府也不是不可能。只是……”

“她是先皇寵妃,最仰仗先皇之人,先皇病薨,最難承受的就是她。”我接口道。這也是我即便對三王爺知曉祥雲之事有過疑慮,卻從不曾懷疑丹妃的理由。

肅太師點點頭,“我也想不出她有何緣由對先皇不利。她日日伴在君側,若有殺心,不必等到那日。況且,還有一事對不上。若這一切真是丹妃苦心謀劃,可我那日不在府內未能應召,是突發之事,她不可能提前料到,從而短短時間就布置好車馬人手、縝密行事。只要那時我在府內,她的計劃就有敗露的可能,這樣碰運氣的謀劃,常人都不會去做,何況還關係到身家性命。”

氣氛一時凝重靜默下來。

我有些悵然,來之前還有個懷疑的對象,現在聽來,聖上似乎也是被動牽入。這下,我連該懷疑誰,都不知道了。

“可惜那個趙公公就像人間蒸發了一樣毫無蹤影,不然倒可以好好問問。”我想到那個白面圓臉的公公,嘆了一口氣。

“聖上已經按你和你家人的描述暗中着人去尋了。”肅太師沉聲安慰:“侄女莫急,我告訴你這些,不過是全了你不想閉塞視聽的心思,也怕你胡亂猜忌。至於真相如何,不是一時半刻能找到,還是待聖上查明一切。”

他見我眉目仍是不展,又補充一句,“我會儘力挑選時機向聖上進言,望他能恩准你回府一趟,與家人團聚。”

我心神一震,再一次俯身行禮。

來之前,我以為這位太師為官多年,應是理所當然地明哲保身。今日見面卻感受到,他雖為人謹慎,卻也真的在為我着想。單憑這份心意,已屬難得。

陸青隨之起身,一般照做。

肅太師看着我們,微微頷首,動了動唇角,才道:“我該走了。若你們信得過我這個伯父,以後有什麼需求,盡可派人告知我。”

說罷,他回首示意肅玦,自己當先起身走了出去。

一直靜默的青年此刻也站起身來,神情泰然自若,似乎一星半點也沒聽見我們剛才的談話。

他不疾不徐地走着,就在與我擦身而過之際,忽然停下腳步,轉過臉,施施然問道:“郡主可記得,先皇在世時曾問過,我與你是否相配?”

我猝不及防聽到這樣的問題,困惑地抬起頭,正對上一雙曼妙靈動的丹鳳眼。他唇角噙笑,眼波瀲灧,似在等待回答。

我猶疑地點點頭——當時不知是聖上隨意調侃,以為古人婚配如此隨性,還嚇了一跳。

“家父後來在家笑談此事,稱你靈氣聰慧,尋常人恐怕難以入眼。那時,玦對你就甚是好奇。如今得見……”

他故意停頓下來,繼續凝視着我。

“名不符實。還請玉郎包涵。”不知對方何意,又不想一直被這勾人的眼眸盯着,我只得無奈接口,沒留神竟把人家的外號叫了出來,一時更加尷尬。

他輕笑出聲,“郡主自謙,玦倒覺得郡主確有俗人沒有的妙處。聽聞郡主喜讀書,若有閑暇,不妨來國學府找我,那裡的書也不少,我還可代為推薦。”

“……謝肅公子高看。”

“郡主不必客氣。我初見便覺與你親近,你叫我玉郎也無妨。若郡主不嫌棄,下一次見面,我就叫你且歌了。”說罷,他眼眸一彎,瀲灧的目光猶如一隻撩人的手,毫不掩飾地從我額上一直劃至下巴。

我只當不適之際,他卻端正頷首一禮,轉身利索地離去,一身赤袍廣袖,隨風自在飛揚,極盡飄逸洒脫。

這個玉郎,跟肅太師板正的性格很不一樣啊。我站在原地,嘴角微微抽搐,搖了搖頭,不管怎麼樣,權當他是表達友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