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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頭早已呼嘯千軍萬馬,邵郁面色沉重,額頭挨到地面上交叉的手背上。

並非簡單福一福身子那樣的拱手禮。

邵郁頭一次以女子身份御前答話,需要將姿態擺得謙卑一些,探一探皇帝虛實。

王府中那次相見根本算不得數的。

那次,楚珵一直在與湘安王過話,除了先前打量她,之後甚至連眼神都沒怎麼落到她身上。

流言愈傳愈烈。

再者,或是皇帝楚珵未曾料到湘安王為了眼前的女子竟肯什麼都豁得出去。

行常人不敢行之事,言攝政王不能之言。

此回卻是太過迥異。

楚珵偏在湘安王剛剛揭開邵郁身世之後召見,不得不叫人多慮。

“妙芃姑娘平身罷。”

楚珵轉過身來,豐恣昳麗,容貌雖帶着年少生澀,身氣卻已然挺拔如玉山軒昂。

邵郁對着永王之子,心緒頗有些激蕩起伏。

楚珵將那書折闔上,近側有眼色的內侍早接過去,放到了案格上,楚珵落座主位,問道:“瞧妙芃姑娘這表情,沒想到是朕?”

“是民女愚鈍了。”邵郁再次伏身,額頭靠到交疊的手背上,“民女未曾御前答言過,如有言行不妥處,還望聖上贖罪。”

“莫提什麼贖罪。如此說便是生分了。”

楚珵道:“朕雖未曾見過邵老將軍,卻是在聽學時聆過大儒教誨,邵老將軍錚錚鐵骨國之棟樑,乃先朝基石。”

邵郁心內一緊。

同是戰功良多。

楚珵卻隻字未提少將軍,只提了邵老將軍。

這是否為一種暗示?

莫非楚珵對“死去”的邵郁是心有微詞亦或怨恨?

“還好三皇叔找回了邵老將軍遺女。老將軍若忠魂有知,該也欣慰了。”

“姑娘言行並無不妥之處,可講是甚為得宜。”楚珵似是在試探,“想來自是有嬤嬤從幼時便仔細教養過的。”

“對了,妙芃姑娘可還記得是何時與家人失散的?既是失散,可有試過找尋家人?”

邵郁緊緊攥着手指,嘴唇微微顫抖,“回皇上。妙芃是戰亂時於戰場亂軍中與家人走散的。當時太過年幼,並不曾記得自己為誰。”

“邵老將軍找尋許久未果,終於哀莫心死放棄,認為妙芃死於亂軍鐵蹄下。便將所有寄託都放在哥哥邵郁身上。”

不是。

實際是,當時走散的是哥哥,找了許久音訊杳無,邵郁眼睛都要哭腫了,不得已聽了親爹的安排,易裝入宮。

邵起老將軍懷疑是自己斬過的哪路囂小餘孽存了奸心捋走甚至殺掉了親子,便只能將計就計,對外講丟的是女兒,去求了當時的楚先皇護自己“兒子”邵郁周全,是以小邵郁才被楚先皇撥給三皇子楚岸做皇子陪讀。

果不其然,不久,邵老將軍在荒野處尋到了兒子小小的屍首。

即便是事後找到了兇手,兄長的命已然換不回來了。

邵郁拼其半生,都要全了老父親一生忠義。

那是用兄長之死換來的邵家忠義。

這便也是當年為何邵郁身中熳毒,紫契苦勸不止,亦不肯先去療毒,而是打算先了了心中挂念的漠北戰事,再緩緩療毒治傷。到時候能否治好,邵郁並無一絲遺憾,打算聽天由命。

不想造化弄人。

橫生永王之事。

再之後,邵郁“死”在了胡軋亂兵的戰場上,為國捐軀,雖全了邵家滿門忠烈之名,卻害得如今毒、傷痊癒的邵郁只能隱姓埋名。

楚珵開門見山:“那便是沒錯了。邵老將軍一生忠魂,如今親女又尋回來了,本也是好事。雲蓉園宴上,朕也是考慮到如此,才沒有當著宗親皇室詰問妙芃姑娘身世為何。”

邵郁再次跪於蒲團行禮,“聖上聖明。”

“那皇叔又是如何發現妙芃姑娘的?”

楚珵端起了茶盞,終於問到了重頭戲,“連妙芃姑娘都不清楚自己為邵家後人,三皇叔如何得知的?如何找回姑娘的?”

“皇叔久不立妃,似冰肌麗人都不能入了三皇叔的眼。”

“短短時日,又是如何對姑娘傾慕至此,誓要立妃?朕很是好奇。”

邵郁嘴唇失了血色,同時下意識捏住手指。

她如何知道?

既不知三哥何時拿了自己出生記錄的脈案和生辰八字。

三哥亦不曾告訴過自己,是何時得知自己是女子的。

邵郁不由惱恨,三哥定是故意的。

重逢後,她顧慮重重不曾真言相待過,三哥這是在用此法吊著她呢!

邵郁又不可不答,眼前的天子還在等着。

這如何答,卻是難題得很。

楚珵似要飲茶,倏然一頓,抬眸看過來。

邵郁思索的時間着實有些久。

“回皇上,許是妙芃時常給邵將軍祠捐巨數香火銀子,引起了湘安王的注意。”

邵郁心想:方才皇帝留了湘安王講了那會子話,也不知是否提到過此問題。

那三哥是如何回答的?

愈想愈磨牙。

邵郁此時恨不得掌中便有湘安王的耳朵,狠狠的擰上幾十圈才能泄憤──三哥什麼都不與她講。

不與她講今日牽絲戲是如此唱法。

不與她講今日會隨袖帶來脈案和生辰八字。

更不講若是皇上問起,他人質詢,自己又該如何答對才能與三哥口徑一致。

邵郁如何不清楚,裝這許久不熟,不通消息,不通心意,這是三哥在治她。

三皇子楚岸自少時起便刁滑無比,如何肯是個吃虧的。

他是在用此法子,逼自己低頭,逼自己與他不再存生分,與從前那般有一說一,有二說二,再不藏着掖着。

邵郁似都忘了是在御前答對,咬牙切齒的喃喃,“我是太大意了,早知如此,便一輩子都着男裝,叫他一輩子都無從在臉上瞧出痕迹。我與先前的定北將軍如何就相像到如此程度了?”

楚珵滯澀了一下。

這還有些怨氣是怎麼回事?

楚珵並不曾親見過那邵郁定北將軍,無法評價,只答了一句,“朕懂了。同為邵家後人,既是兄妹,恐怕還是相像良多。”

“只能說三皇叔有心了。三皇叔一直着人在查探邵家後人,一直堅信那邵家孤女還活在世上。妙芃姑娘再親自送上門來,怕是不被發現也難。”

邵郁不置可否。

原是這麼個模凌兩可的說法。

三哥還真會糊弄人。

“如今既已身世大白,妙芃姑娘可曾想過何時認祖歸宗?路中侯府久不住人,也該修繕一下了。人住進去,府里也好添置些人氣。”

楚珵突如其來的好心叫邵郁反倉皇滿胸。

這有點無事獻殷勤的意思。

邵郁如今並不想好好地去拖累邵家什麼,心實在太累了。

至少,現在還不能。

若說不動心,那是不可能的。久久隱姓埋名,邵郁如何不想回邵家去看看?

她卻不能。

邵家名已保。

她如今要為三哥多打算,自是不能叫有一絲一毫的可能叫三哥如今因為自己而受牽累。

她並不清楚楚珵是打算先禮後兵,還是另謀了打算。

鍘鳳台即使未曾架起,她不得不小心。

邵郁垂首,“多謝聖上美意。如今妙芃尋常俗女一個,於家族前程無助益,認祖歸宗於邵家並無多大意義。”

楚珵似未曾預料如此,面上錯愕亦不掩飾,直接道:“為議娶計,朕還當妙芃姑娘十分樂意認祖歸宗。畢竟有了家世背景,才好談其他。”

繞了這半晌圈子,楚珵一直未曾提起正題,邵郁愈發與天子如履薄冰地周旋,“民女多謝聖上,還望聖上不計較民女不識抬舉。”

“這倒不防事。”楚珵道:“只要你是邵家人,早晚都可認祖歸宗。”

“倒是朕瞧着你還是有些拘束。”楚珵命宮人端來一盞花茶:“吃些茶,壓壓驚。”

這驚怕不是一杯茶便能壓的了。

邵郁身上的淺色羅裙是楚岸花了心思的,外衫的薄紗將最裡層的細錦刺繡隱約透出,襯托邵郁的身段纖美非常,妝若伊蘭。

此時,邵郁一隻手卻將羅裙外衫攥得死緊。

邵郁希冀楚珵能快些道明要求,給她個痛快。

鳳觴閣背後“那人”是誰都好,是誰都好過是皇帝。

旁的不提,單單是陳年往事中永王折騰的那些事,便夠她心驚膽寒了。

她是怕,當初的驚心動魄,九死一生,如今要再來一輪。

“茶好喝么?”

邵郁被問一愣,“啊”了一聲。

邵郁後知後覺,“聖上的東西,自然都是最好的。”

手中的茶盞卻是始終攥着,失神望向一處,邵郁並未往嘴邊送一口。

“聖上的東西是好東西。聖上的差事卻不是好辦的。”楚珵輕輕嘆了口氣:“你如今無事一身輕了,兩王如今都在幫你,一個着急娶你,另一個着急替你濯清背景,幫你拎開鳳觴閣這個麻煩。”

這話真是叫邵郁接無可接,她只得道:“聖上有何事煩擾?”

“朕煩擾的不是朕自己。”楚珵道:“朕煩擾的是三皇叔。”

“王爺怎麼了?”邵郁心裡一窒。

果然,打了這半晌啞謎。

臉上強裝的笑意漸漸淡去,邵郁心道重頭戲果然來了,“聖上是否能說明一二?”

“刑部查出了一點線索。”楚珵只點了這一句:“秋漫國小世子被殺之前,在喜客來客棧,曾有人給過他一記手札,算作約號,似是相約酌酒。那手札上的筆跡,經鑒定是湘安王的。”

邵郁手裡的茶盞一時不穩,掉在地上裂得斑斕五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