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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臣們陸續走出大明宮之時日已西垂暮鍾陣陣,中書令走出丹鳳門時,忍不住回首看了一眼晚霞中的宮門城樓。他突然記起了一幕場景,一個難以忘卻的經歷。那是幾年前太平黨與李隆基最后角逐後的事兒,當時太平公主作為勝利者在眾臣簇擁下乘車從這裡進宮,張說當眾跪在道旁。

丹鳳門還是以前的丹鳳門,連一點都沒有改變,甚至城門上下的宿衛制度也按部就班,不同的只是記憶中的場景是清早、現在回首時是黃昏,掛在天邊的太陽方向相反,如此而已。太平公主說:以前叫你審時度勢,可被你回絕了,現在你還呆在這裡作甚?張說答:臣後悔莫及,只能長跪於闕下,乞殿下寬恕。

一問一答彷彿仍迴響在耳際,彷彿就發生在昨日。幾年時光,如彈指之間。張說頓覺耳朵一陣發熱,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我還呆在這裡干甚?這好像是一句謁語。

“叔父為何停留,還有什麼事兒么?”侄子張濟世的話把張說從失神中驚醒。

張說抬起手正了正帽子,若無其事地說:“沒什麼事了,走罷。”說完上了一架豪華的馬車,張說現今作為朝廷最高級別的大臣,排場是很大的。

他的侄子正牽馬欲騎馬同行,就聽得張說道:“濟世上車來與我同坐。”張濟世忙丟開韁繩抱拳應了一聲“是”。

馬車上還有張案,甚至文墨紙筆一應俱全,張說一副隨時隨地都在操持國務的姿態。張濟世恭敬地坐在對面,作為心腹沒有比親侄兒更讓張說信任的人了。

“我得寫封信給晉王......私人信札。”張說沉聲道。

張濟世一琢磨,忙正色道:“叔父現在要和晉王私下通氣,難道是決定擁護他了?據我所知,很多人明裡不言語,心裡卻知道眼下朝廷完全有機會阻止晉王進京稱帝的......咱們算起來是太平公主殿下的人,她還沒表態,咱們也不用急吧?”

“殿下要是會和晉王撕破臉,能等到現在?”張說脫口道,隨後又換了一種口氣正色道,“前任陸相就說過為官之道,咱們當初出仕做官,都是為了利國利民,實現平治天下的抱負。後來被富貴、權位影響了心境,但也得時時想着最初的抱負,怎麼做才能利國利民?你說得‘很多人’心裡的譜,要朝廷阻止晉王進京,可咱們政事堂這幾日怎麼連一份上書奏摺都沒看到?那些看熱鬧的人,誰能挺身而出!人心險惡慫恿別人找事的不過就是在攪渾水,他們想過後果嗎,想過天下子民嗎!”

“叔父一番話如醍醐灌頂,濟世汗顏之至......”張濟世頓時一副羞愧的模樣,“正如叔父所言,李相這樣的敢言的人畢竟很少。”

張說冷哼了一聲,低聲道:“你可別小看了李守一,這是他的處事之道,別人學不來,除非你也能像他那樣做出來讓人信其真,否則世人還不得說你做了婊子還要立牌坊?”

“聽說李相家裡窮得叮噹響,幹了幾年宰相的人活成那樣還真不容易。”張濟世附和道。

張說冷冷道:“正是如此,過不了窮日子就別學人立牌坊......這事兒得你親自北上跑一趟,別人我信不過,你也別惹人耳目。”

“叔父放心,濟世定然把事兒辦妥。”

......張濟世隨後便按照中書令張說的授意北上,不料他這還不是最快,薛崇訓最先收到的並非張說的書信,而是竇懷貞的!

竇懷貞和張說的信都沒什麼寫什麼實質的東西,但這種情況下朝臣和薛崇訓私下通氣本身就是一種私通。在這之後,薛崇訓還沒入關,各色人等的信札就雪片般地飛來,放一起都有一大堆。

薛崇訓指着那些東西對幕僚們說道:“形勢很好啊,咱們回去的路應該會很平坦。”

蘇晉笑道:“朝臣是絕不會主張抗拒薛郎的,否則這些信萬一能落到李唐手裡,誰能脫得了干係?”

相比二齡的態度,蘇晉這回顯得十分激進,和他一向持重謹慎的作風有些不同,不過聯繫他的身世經歷就顯得很正常了......蘇晉經歷了大起大落,曾經受過的憋屈讓他非常渴望出人頭地飛黃騰達,雖然表面上一副淡泊名利的樣子內心裡卻完全不同,他要的不是富貴,而是一口氣。

而張九齡對薛崇訓進取的態度就沒那麼積極了,他勸誡道:“越是順利的時候咱們越不該掉以輕心,更不能輕視大義,天下很大不能預料的事也很多,放眼遠處才是正道。”

薛崇訓點點頭道:“我這幾日也在考慮入關之後的事,打算南過沙漠之後就解散大軍,各回駐地,只帶神策、明光二軍回京。因為各軍分屬各邊,京師無事而率邊軍進京定是逼宮無可辯解,何況又未奉詔;神策、明光二軍則不同,原屬京營建制,隨同回去也只是回到駐地,明面上沒有詬病之處。”

蘇晉聽罷忙道:“王爺現今手握十幾萬大軍,在兵力上已有絕對優勢,此番輕易遣散,若是想重新調集就萬分困難了!這是在自弱,萬萬不可,請三思!”

王昌齡本來不怎麼支持薛崇訓進取太快,此時也贊同蘇晉:“薛郎在黑沙城受部將擁立已成定局而無回頭之路,放棄兵權非上善之策。”

“但王爺所言也不是沒有道理,不把邊軍調回各邊,率十幾萬大軍進入關中,意欲何為不是明擺的事么?”張九齡道,“不遣散大軍,只能暫緩回京。”

“屯兵北方用意何在?”王昌齡皺眉道。蘇晉道:“王少伯方才也說了,事已成定局無回頭之路,眼下的情勢還有什麼好左右猶豫的?薛郎必先獲正寶,後穩固局面防前朝勢力反覆,至於名義往後自有說法。”

王昌齡沒好氣地看了蘇晉一眼,心道部將們鬧出那始料未及之事,還不是你先在那裡煽乎什麼腳趾之類的玄虛。王昌齡現在懷疑一開始慫恿薛崇訓做北方各族盟主的事兒也是蘇晉從中搗鼓的。

一眾人在帳中各抒己見議論得很熱烈,薛崇訓反而沒說什麼話。以他的性子此時不能在心腹幕僚們面前義正辭嚴地說自己如何如何無辜並不想當皇帝云云,那樣太假了不合他的作風;但他也沒有和眾人稱兄道弟一副交心的作態,到了今天的地步他覺得自己越來越到了“寡人”的處境,在極權面前沒有人可以勝任他的知己。

這時薛崇訓忽然伸手向已經捆綁好的朝臣們的書信,將上面的繩子解開,頓時它們就散在了書案上,他饒有興緻地一封封查看起來。幕僚們仍然在爭執,薛崇訓有些聽不進去了。

很多人私下寫信來表達友善,上面都有名字的。可唯獨就沒有太平公主的信息,連公事口吻的片語只言都沒有。

薛崇訓心想:等我做了皇帝,要維護統治還得繼續以往的辦法,妥善處理各階層和各利益集團的關係,拉攏他們、好處均沾。雖然有天子“富有四海”的說法,但這天下絕不是一個人的天下,每一種人都有他們的位置。要天下人維護自己,就得讓大伙兒都看到自己在帝位上能給他們的好處。拉攏地主和讀書識字的那些人是必須的,否則這個政權將無以為繼......但真正的自己人是誰?是這些被綁架在一個集團里的心腹嗎?薛崇訓覺得自己可能受到了小農經濟時代的思維影響,把目光從大局上收攏,發現最看重的還是自家的親人。“四海為家”的胸襟他實在沒有,突然覺得這一切其實沒什麼意義。

太平公主此時沒有任何錶態,讓薛崇訓隱隱感覺到她有怨氣。

薛崇訓不是一個糾結的人,而今卻思緒如麻,只因有幾件事他實在想不通:當初太平公主為什麼要給自己北方軍隊的兵權?她那種不肯居於人下的爭強好勝的性子,為何會放任自己發展到現在的地步......

按照薛崇訓對權力場的理解,他們母子註定水火不容,早就應該在不可調和的矛盾面前分個勝負。正如當初她和李三郎的決裂,本來兩家近親的關係一直很好,但什麼都無法阻擋矛盾的激化。如果姑侄關係比不上母子關係的緣故,那麼換個角度想李隆基還是李家的人,就比姓薛的薛崇訓更具和解的可能。偏偏事實並非如此。

薛崇訓覺得發生的一切都是非理性的;此時他如果理智地考慮現狀,就沒有必要再過分重視太平公主,因為太平黨已落了下風、好多人都臨陣私通過來了......可是如果沒有太平公主之前的“失策”,現在又怎麼會是這樣的狀況?

忽然他內心裡想背叛規則一把,以回報母親太平公主之前的“錯誤”作為。

如果這場偏執的遊戲只有太平公主一個人在沉迷,那她就顯得太孤單了,真讓人於心不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