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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伙人又走了兩三里,山道上也沒看見個來往的人影。高小三大概還惦記着毛里求斯國的棉布上,也不再說話。

這裡的地勢已經漸見開闊平坦,一壟壟相連成塊的農田,東一團西一簇地鑲嵌在沿溪流兩畔的山坡地上。翠綠青翠欲滴的麥田裡霧靄升騰,偶爾能瞥見一兩隻燕子倏然在田壟上翻飛着掠過,把朦朧的霧氣剪出一線綠色......

轉過這漫河灣,就看見淺淺的溪流上有一座簡易木橋。橋的兩端都被橫七豎八的粗繩索捆紮固定在河畔的大圓石上;充作橋身的幾根木頭也被繩索糾纏串綁住,橋面上亂七八糟地釘着一些或長或短或寬或窄的木板。河對岸山腳下就是一座莊子。莊子被一堵兩人高的土牆包裹得嚴嚴實實,遠遠近近二三十道炊煙裊裊升起,空氣里瀰漫著一股焦香嗆喉的燒柴禾味。土牆向橋的一面上開着個不寬的豁口,豁口處兩扇用木頭拼接起的柵欄門半掩半蔽。天色已經有些昏暗,土牆背後的物事看不真切,依稀能看見一抹青灰屋脊。

“那就是李家莊子。”高小三指點着說道。他轉過臉同他丈人爹小聲說了幾句。看着他丈人爹就和柳老柱一塊過了橋朝李家莊子去了,又回過臉對商成解釋道,“天見黑了,咱們就不進莊子歇腳,我讓我丈人和柱子叔進庄去給你討要一雙鞋一一你的鞋不成事,再走下去怕把腳傷着。”

商成感激地點點頭,並沒有說話。

柳老柱和高小三的丈人過了橋將將要到庄前,就看見土牆背後轉出兩三個人影,幾個人隔着柵欄門湊在一起嘀嘀咕咕地說話。須臾又各自散開,莊子里的人才把柵欄門打開半條縫,讓柳老柱他們進去。那幾個莊戶人卻沒走,只隔着門仔細留心橋這邊幾個人的動靜。土牆上也影影憧憧站起兩三個人。

商成站在橋頭看得滿肚皮疑竇。這是怎麼回事?難道說鄉下農村走個親戚串個門,竟然要這樣大的排場?還得有人指引帶路才能進莊子?

高小三見他疑惑,就苦笑着說道:“這是防匪盜的不得已法子。大燕山裡有土匪,莊戶人都吃過土匪的虧,做事情不敢不仔細,哪怕是熟面孔,也要先把來龍去脈盤問清楚才敢放人進出一一怕被土匪頂姓詐名破了莊子。”

商成越聽越是驚訝。這裡還有土匪?這青山綠水風景如畫的地方竟然還有土匪?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問道:“土匪......土匪多不?”

“多!燕山境內有字號的土匪有十多股,沒字號的更多。人數也有多有少,象闖過天、方大眼睛和鑽山豹子這樣的大山寨,大小嘍羅就能有幾百人。”高小三耷拉着眼眉說道,“上月我們貨棧送去北鄭縣的馱隊才被土匪搶過,六匹馱馬連貨帶馬都被鑽山豹子帶人搶了個精光;好在他們還講點規矩,搶了財物就沒傷人,貨棧出了十貫錢,才把押隊的北鄭縣分號掌柜贖出來。”

商成蹙眉咂舌半晌說不上話。良久,他才艱難地說道:“當地政府......政府......官府,官府就不管這些事?”

高小三哂笑一聲,說:“官府是想管,可怎麼管得過來?燕山衛三府二十九縣,縣縣都鬧匪患,憑衙門裡那點人手,治安緝盜徵稅撫民都忙不過來,哪裡還能認真整治土匪?”

“當地駐軍......駐軍不管剿匪的事?”

“管!怎麼會不管?衛軍幾乎是年年都在剿匪,可匪患總是根治不掉!”高小三嘆着氣說道,“有些土匪原本就是流配充軍的犯人,他們落草為寇,衛軍也脫不了干係。可大燕山東接渤海西靠定晉,橫亘四百里,北邊又接着草原;衛軍在東邊剿,土匪就在西邊藏,衛軍在南邊剿,土匪就躲進草原,剿來剿去的,也不過是把土匪攆來攆去而已......”

“北邊就是草原?”商成打斷他的話,急急地追問道,“什麼草原?蒙古大草原?!”

“草原就是草原,還能有什麼名字?”高小三奇怪地望了商成一眼。“草原是突竭茨人的天下,邊軍不敢輕易進入草原索人一一怕不小心惹起邊釁被朝廷追究......”說著話,他不禁奇怪地看了商成一眼。

“突竭茨?突竭茨人?”商成皺起眉頭反覆念叨着這個一點印象都沒有陌生字眼,腦子裡就象過電影一般,飛快地把腦海里的歷史碎片通通過濾了一遍,匈奴、党項、羌、突厥、鮮卑、回鶻、室韋......各個歷史時期的草原民族紛至沓來又悄然隱去,片刻之間他就得出結論,他從來沒聽說過突竭茨這個草原民族,也從來沒聽說過什麼突竭茨人!

商成站在橋頭望着橋下潺潺溪水獃獃出神,高小三就在不遠處悄悄地仔細打量他。高小三原以為眼前這位身材高大的和尚師傅既然敢孤身一人在大燕山裡行走,自然對這一帶的情勢了如指掌,說不定隨身還有什麼可靠的倚仗。可一路走下來才知道,若論剽悍武勇,和尚敢赤手空拳對付兩隻惡狼,這份能耐確實是非常人所能及,可說到見識,和尚卻連個平常人也遠遠不如一一這和尚不僅對燕山衛的山川地理風土人情一無所知,似乎連一些平常孩童都知曉的事理都懵懵懂懂,嘴裡還不時說出一些教人似懂非懂的生僻字眼......難道說這和尚竟是突竭茨人的姦細?!

這個念頭剛剛浮起,高小三就止不住打了個寒噤,渾身一顫。他嘴裡念着“怎麼去了這麼久還不出來”,不動聲色地朝橋上走了幾步,再離得商成遠了一些,心裡才覺得略微踏實一些。

但是他馬上就覺得自己把事情想差了。這和尚不可能是突竭茨人派來的姦細一一哪裡有姦細會愚笨到連平常事理都不知曉的道理?再說姦細總是千方百計地隱藏起自己,身上怎麼可能穿着毛里求斯國的棉布這種惹人注目的東西?最重要的是,突竭茨人都是廣額寬鼻濃眉細目,和尚的相貌雖然和清秀不沾邊,可也是稜角分明儀錶堂堂,而且和尚說話也不象那些突竭茨人一般詰噘生硬一一雖然高小三聽不出商成是哪裡的口音,可他也知道,和尚即便不是來自上京,也是來自比上京以南的地方。

既然和尚不是突竭茨姦細,高小三剛剛懸起的心就穩穩地落了地。他無聲地吁了一口長氣,暗暗責怪自己怎麼變得疑神疑鬼了。不過他還是對眼前的和尚感到好奇。他看得出來,這和尚一定是滿肚皮心事,時常恍惚走神,說話也往往辭不搭意,可即便是在恍惚走神辭不搭意的時候,和尚的思路卻依舊很清晰。這倒不象是個平常和尚......

就在他暗自琢磨商成來歷時,他的老丈人和柳老柱從莊子里出來了。陪他們出來的還有一個長者和兩個精壯漢子。

三個李家莊子的人過了橋,也沒多餘的話,匆匆忙忙地和商成合十見禮之後,就趕到馱馬邊仔細驗看。兩個壯漢把半僵不硬的兩隻狼都提在手裡,翻着狼頭腿腳,你一言我一語地和長者小聲說話。擺弄了半晌,又把狼塞回馱架,三個人再過來和商成重新見禮。這一回三個人都是神態恭敬言語謙卑。雖然商成依舊聽不懂他們說些什麼,可他不用猜也能想得到,肯定是些感激答謝的話。他一面手忙腳亂地回禮,一面地搜腸刮肚地想着自己的說辭,說著前言不搭後語的謙遜話,只是不知道三個人聽懂還是沒聽懂。好在高小三替他解了圍,連說帶勸讓三個人滿意地回了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