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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珍又去見韓岡了?”韓忠彥敲打着手中的棋子,清脆的嘎達聲中,他對李格非哈哈笑道:“這下跟文叔你的說法都對上了,曲珍這老貨,真的是找了個好孫婿!”

太常禮院的官吏們,一半忙碌於幾天後議員陛見的儀式,一半準備着前線歸來的有功將士們凱旋禮的當口,韓忠彥他這判太常卻一如既往的悠閑。

放縱的笑聲就迴響在棋室內,當著李格非的面,韓忠彥毫無壓抑的抒放着自己的心情,“昨日剛去,今日復來,這跑的,怕是比他從鹽州城逃跑的時候都要快。”

韓岡離城已有數日,擺出一副遠離朝堂的態度。韓岡在京的鷹犬,即使是王舜臣也只登門拜望了一回,之後便沒有再去過,黃裳同樣是。進京不久的曲珍一下連着去了兩回,的確是顯眼了一點。

六角形的棋室,內徑尚不及一丈,室內唯有一棋、一琴、一香爐,兩個蒲團對面放置。除此之外別無他物,連一幅字畫也無。

棋室坐落在韓府後園一角的砌而起的假山上。自半開的窗戶望出去,一支早開的海棠後面,是韓太常府前後五重院落的層層屋脊。再往遠去,還能看見大議會那座白灰色大樓的一角。

隔着一張棋盤,李格非內斂的坐在韓忠彥的對面,他正是剛從那座青石為基、白石為牆、樑柱不見一根木料的新式建築中過來。

李格非是相州的代表議員,為韓忠彥帶來了議會中最新的消息。韓忠彥沒有遽然信他,直至曲珍趕往城外韓岡別院的消息傳回,兩廂印證,方才確認曲珍的孫女婿也捲入了這一樁公案中。

待韓忠彥的笑聲稍稍收止,李格非謹慎的陪着話,“曲太尉有此行,當是生怕因此惡了韓相公。”

“他們也只怕一個韓岡。”韓忠彥臉上一下沒了笑容,從窗外透射進來的陽光,也沖不散他眼中的陰翳,“關西的這一干馬弁,種家開始,姚、曲、王、景、劉,再有一個雲中的折家,一個個驕橫跋扈,橫行不法。韓岡縱容,章惇姑息,到現在,回易北虜,收留蕃人,陰蓄死士,什麼事不敢做?如那曲珍,盤踞一方,與割據無異。韓岡親信的王舜臣,在西域縱情恣欲,威福自用,幾乎就是土皇帝了。”

手中的兩顆棋子捏得嘎嘎作響:“輕重顛倒,陰陽失倫,若太祖皇帝再世,不知當作何想。”

李格非垂眼看着棋盤,默然以對。

雖然他能認同韓忠彥對西軍將領的看法,但韓忠彥的話中,更多的是對武夫的不屑。他這種看法,或者說偏見,甚至在十幾年前,都還沒有問題。可是如今民風好武,軍漢的地位早不同往日,就連詩風文風,也多了許多慷慨悲歌之氣。

舊時士林論詩,一反唐時評價,杜甫更在李白之上,如今則又顛倒回去,李白狂放豪邁的詩句,越發得到士人們喜愛,一曲胡無人漢道昌,唱遍南北。以邊塞詩出名的岑參,更得許多人仿效,便是李格非自己,在河北河東邊陲諸軍塞遊歷了近兩年之後,詩文中都充斥了邊塞風情。

但韓忠彥對武將的態度向來如此。鄙薄武夫,彷彿是韓家的家風,自韓琦始,韓忠彥以下無不效習。

除卻分駐在安陽、湯陰兩處的大名府路第四將的三千禁軍,相州其餘駐泊諸軍,入流不入流的武將百有餘人,無論有能無能,在晝錦堂下,皆無異於僕役。洒掃庭除,奔走傳信,皆是軍漢為之。韓家產業,軍漢守衛,韓家田壟,又有軍漢耕耘。

幾十年的下來,軍漢在韓家的眼中的形象,早已經固定在廝仆走卒一流上,積習難改,更不為時風所動。

李格非並不打算對此勸諫,相州長長短短十幾條鐵路,修造的維護的運營的全都是來自廂軍,只有收錢的除卻在外。俸祿朝廷給,好處韓家賺,一年多少萬貫營收,眼珠子黑的,銀錢是白的,白的映在黑的里,扯都扯不開,怎麼勸諫得過來?即便韓忠彥能改,韓家上下也無法改。

而且李格非情知韓忠彥更有幾分不忿。西軍諸帥屢立戰功,為朝廷南征北戰,打下了偌大的江山。種諤、張守約等人的名頭如雷貫耳,李信、王舜臣之名世間傳唱,王韶薦韓岡的故事更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就是王中正這樣的閹人,只因有功於西事,便得到了世人的敬重,也因此飛黃騰達,得以立下擎天保駕之功,以至於太后、宰相當面,皆稱官職而不名,皇宋開國以來,內官從無人有此榮寵。世人早忘了曾經臨危受命,鎮守關西的韓魏公,只依稀記得一句‘韓琦未足奇’。

“今後或許要收斂一些了。”李格非接着話題,又扭轉到另一個方向,“韓相公辭相,章相公當軸,沒了韓相公羽翼,驕狂放縱如王舜臣,都要夾起尾巴,何論其他?”

“又不是致仕。”韓忠彥搖頭。

“外面都在傳韓相公這一次是致仕。”李格非道。

“笑話!這世上安有四十歲致仕的宰相?”韓忠彥冷笑。“韓岡只是辭相,又不是要歸鄉養老,更不是要披髮入山,誰敢一個差遣都不給,就迫他離京?”

章惇都不敢。

資政殿大學士判京兆府,兼關西五路宣撫使,以北事正酣為名,永興軍、秦鳳、熙河、寧夏、甘涼五路四十萬禁軍廂軍皆聽其指揮——西域的西域北廷兩府歸屬甘涼路代管,所謂的涼管——此五路,可比昔年局限在橫山南麓的五路大得太多,這就是韓岡辭相後得到的待遇。

韓忠彥可不覺得有此待遇之後,韓岡辭相,會讓他手底下的親信將帥收斂多少,王舜臣老實做人的畫面,韓忠彥根本想象不出。他反而能看到,韓岡的走狗們盤踞關西,乃至為韓岡割據一方。

當然,韓岡不一定會久留京兆府,說不定過兩天就要設法官復原職。

對所有現任議政來說,韓岡年齡和資歷的對比是無解的。除卻蘇頌和章惇,朝中無人比韓岡資序更深。而議政之中,又無人比韓岡年紀更小。

除非使用激烈一點的手段,否則五年十年之後,誰能將韓岡拒之於都堂之外?

可誰敢用激烈的手段?王舜臣、李信都在要緊位置上,曲珍還掌握禁中兵馬,更下面的將校,全是關西腔。有他們在,誰敢輕動韓岡?

反過來,只要韓岡人還在,誰都要讓西軍將帥們一頭。一旦想要把韓岡放在外面的這些爪牙先除去,韓岡的反擊立刻就會到來。

西軍、韓岡。二者是一體兩面,一而二、二而一,韓岡為西軍出頭,西軍對韓岡唯命是從。韓岡與西軍密不可分。越是在高層,對此看得越是清楚。誰也不想去試探一下,韓岡到底有多少棋子藏在暗處——章惇都不幹。

韓忠彥看看手中棋子,雕琢成圓形的白玉上端端正正刻着鮮紅的馬。韓岡發明的這種象戲的新玩法,如今已經把十幾種過去通行於世的象戲擠得沒了蹤影,棋盤上,只有楚河漢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