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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時間:2013-03-27

面前幾丈之外站着的,可不正是蘇行畚嗎?

臘月天兒里,屋頂上雪都沒化乾淨,寒風吹得干樹枝子嘎吱嘎吱作響,不時有枯枝在半空戛然斷裂、沉悶地撲落在雪地上。這樣的時節乍然看見蘇行畚只鬆鬆罩着一件兒油黑薄稠衫,讓雲卿冷不丁一激靈,下意識伸手將雲湄護在了身後。

蘇行畚目光沉靜幽深,盯着雲卿的舉動,靜靜綻出一個極深的笑來。

“許久不見,問裴小姐安。”

雲卿暗暗蹙眉。

若是蘇行畚像個潑皮無賴一樣大聲打罵,雲卿恐怕還不會把他放在眼裡。但是現在她面前站着的蘇行畚眼神沒有嘲諷,沒有憎恨,沒有恐懼,只有湖水一樣的平靜。越是如此,雲卿只得越加謹慎。

“原來蘇少爺是來找我的?”雲卿不動聲色將雲湄往後推了半步,笑說,“蘇少爺別來無恙。”

蘇行畚盯着雲卿的舉動,卻並不步步緊逼,而是站定在兩步開外說:“裴小姐也別來無恙。冒昧打擾裴小姐,還望小姐不要見怪。只是昨兒午夜驚夢,夢見一間極華貴的燈籠坊,門外溜圓的紅燈上用混金墨寫着大大一個‘蘇’字,我自小見過百十來間燈籠坊,再沒比這個更恢弘氣派的。我看得甚是歡喜,急急忙忙推開門進去,小姐猜怎麼著?竟然就是我的蘇記!廳堂中央掛着巧奪天工的‘九鳳還巢’,百結花廳上懸着蘇記最出彩的百結花燈。後院兒里堆着剛砍下來的青竹,幾位老匠人在給竹子蒸煮殺青,幾個小學徒跟着師傅將殺了青的竹子劈成細細的竹篾絲兒,撕拉一聲,撕拉又一聲,真真兒是比外頭的琴聲還好聽得多。我心心念念的,要吩咐人將那竹篾子抱到樓上讓咱們錢師傅給紮成燈籠架子,一看,錢師傅竟早就紮好了滿滿一屋子,有的溜圓兒,有的方正,還有六角、八角、十二角的,更有魚形、虎形、龍形各式各樣,我實在看得滿心歡喜,忙喚上孫成說,快給裴畫師送去,萬不可讓裴畫師久等了……可你猜怎麼著?”

雲湄緊緊抓着雲卿的胳膊,但縱使雲湄不這樣提醒雲卿也知道——蘇行畚根本不只是變了性子,他更像是神志不清了。蘇行畚一手敗掉了蘇記,怎麼忽然之間竟像是沒有蘇記就活不下去了一樣,但云卿不敢深思的是,蘇行畚記得每一個細節,那他究竟有多恨她呢?

“所以怎麼了呢?”雲卿一邊回答一邊飛速盤算。裴家的宅子建得本就偏僻,此刻又是寒冬,街上行人不多。而那宅子十分大,僕從又少,臨近年關個個都忙。恐怕就是雲卿高呼救命,里里外外只怕並沒有人聽得見。倒是曉得裴太太和裴家管家裴度方才出來送她,算着時間理當還在門外。如果能讓雲湄去求一求,裴家沒道理袖手旁觀。

卻聽蘇行畚喟然一嘆說:“唉,說來真是……我叩開畫室的門,便看見我二娘柳氏和我妹妹小雀兒,裴畫師你拿刀架在我妹妹脖子上,說,蘇行畚,交出蘇記吧,把蘇記交給我,我便放了你妹妹。我妹妹不足十歲,纖細粉嫩的脖子,讓你手一歪就划出一道血痕,鮮紅的血像一道紅線划過鎖骨淌進粉盈盈的小衫子里,我妹妹哭着求我,說哥哥哥哥你快救我,你快救救我……”

雲卿聽得越發恐懼了。蘇行畚根本就是瘋了,若說蘇記垮塌有雲卿插手的緣故,他現如今來找雲卿麻煩雲卿是一點兒都不意外,但竟還有臉提她妹妹小雀兒!把小雀兒逼到絕境的人是誰他竟不記得了嗎?

但是不能再耽擱了,蘇行畚多說一句,雲湄就危險一分,。

“不過是個夢魘罷了!”雲卿笑說,“蘇少爺也是的,若是念舊,大可找幾位熟識的夥計坐一坐、聊一聊。便是蘇記,現如今雖不姓蘇了,裡頭的格局到底是沒一丁點兒變化,蘇少爺若想再回蘇記,孫東家也是念舊的人,不會不答應的。”

蘇行畚果然如夢初醒,微微怔忡着看向雲卿,低頭嘆說:“念舊,確然是念舊!”末了又抬起頭,緊盯着雲卿的臉,咧嘴一笑說:“所以十分得想念裴小姐你。”

雲湄低聲驚呼起來,抓着雲卿肩膀的手開始微微發抖。雲卿定了定神,極力讓語氣聽起來不急不緩地說:“既是如此,讓旁人打擾着倒甚是無趣了。”

蘇行畚先前只死死盯着雲卿,聽雲卿如此說,目光才稍稍移到了雲湄身上。雲卿心嘆“糟糕”,唯恐說錯了話反連累雲湄,不料蘇行畚緊盯着雲湄看了半晌,爾後漸漸露出高深莫測的微笑,最後竟一揚手說:“這位么?請便。”

雲卿當即一驚,轉而欣喜,來不及細想忙回頭推了雲湄一把,小聲急促吩咐:“快走!”

雲湄剛回頭,沒來得及說什麼便聽雲卿匆匆又說:“先走!”

雲湄曉得她話中之意,立即慌慌張張跑出巷子,果然看見裴太太臉色極差、裴管家俯首躬腰,兩人正要轉身進門。

雲湄的身影一消失,這廂蘇行畚的神色竟陡然一變,冷不丁上千一把抓住雲卿肩膀、另一手捂住她嘴巴直往巷子另一邊拖。雲卿本就瘦小,雲湄走時又失了防備,自然是連掙扎都無用。蘇行畚聽着她“嗚嗚”叫神色越來越冷靜,竟彷彿從方才的魔怔里跳脫出來,恢復成先前所見的面目陰暗沉鬱、恨不得殺雲卿而後快。

半條巷子,雲湄仍然沒回來。再往前右轉是一個小胡同,走進裡面便是縱橫交錯的街道與民居,雲卿難以記得路、雲湄更不可能追到了。然而走近之後,蘇行畚並沒有直接拐進去,而是吹了聲口哨,召來一個一早等在這裡的絡腮鬍壯漢。

蘇行畚鬆開手,靜靜看着雲卿被壯漢用帕子堵住了口、用麻繩捆住了手腳,聲音平穩無波道:“勞駕,帶去蓼花樓!”

那壯漢捆綁時特地摘下了雲卿的斗篷,等綁緊了便又將斗篷披上系好,並扣上帽子壓低了她的頭,然後一手摟着肩膀挾起來匆匆趕路。雲卿分明雙腳離地,但斗篷拖在地上,看起來便像是壯漢摟着自己兩人一起前行一樣。這壯漢一言未發,活兒做得又利索,讓雲卿心驚膽戰。但她來不及思索其他,心中只挂念着那個名字——

蓼花樓!

分明在哪裡聽過!

蓼花樓、蓼花樓、蓼花樓!她絕對聽人提起過,但緊急關頭一時竟想不起來!壯漢挾着她一路走出了巷子,蘇行畚在她旁邊並排走着。三人匆匆而過,儘管她極力掙扎,但她的兜帽壓得過低,人又是在走動中,所以最多只惹來好奇目光,一路上並沒有人多管閑事地上前詢問。

“甄八爺那邊怎麼說?”

竟然是蘇行畚發話,雲卿一愣,明白這是問那壯漢的。

“八爺很生氣,”壯漢說,“小搖紅不是平常姑娘。蓼花樓里姑娘百十來個,唯有搖紅、濺翠是八爺親自調教出來的,一年裡接客的日子還沒陪八爺的日子多,是八爺心尖兒上的人。蘇爺您看上了小搖紅,那是小搖紅的福分,可八爺開口說要送您,您卻當小搖紅的面兒給拒絕了,別說小搖紅掛不住那臉,八爺也認定您是不識抬舉。”

雲卿全身上下頓時齊刷刷冒起了冷汗。蓼花樓……蓼花樓分明是——

青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