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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時間:2012-09-01

蒹葭伸手為雲卿擋雨,拼了命想拉她進園子:“小姐,咱們先進去好不好?有什麼話您和裴少爺進去慢慢說,說開就好了,雨實在太大了,您先隨蒹葭進去好不好?”

說開就好了么?

“你先進去。”

暮色四合,雨珠子敲打不停,在天地四角織起密匝匝的網,折了芍藥,亂了芭蕉,芸芸眾生全都在劫難逃。兩步之遙,雲卿緩緩伸出手,華貴的如意團花翡翠佩安然躺在手心,她聽見自己聲音平穩無波:“嵐園有嵐園的規矩,裴家人是不得入嵐園的。你走吧。”

裴子曜不接,偏頭打量翡翠許久,像根本不認得那東西。

良久,在雲卿無限的沉默當中,裴子曜終於開口,有些如釋重負,又有些重如千鈞,他的神色每一分都自相矛盾:“我有話跟你說……”

“那麼請說。”

大約是沒料到雲卿如此冷淡又利落,裴子曜愣了一下才接着道:“給二叔……我是說,給你師傅寫封信吧,請他回來一趟,提親總要長輩在。雲卿,我希望你能嫁給我。”

大雨瓢潑,兩人形容狼狽,誰能想到談論的竟是這樣溫馨的事。雲卿微微冷笑,不緊不慢道:“我嫁歸我嫁,只是你,你是娶還是納?”

裴子曜身子一抖,面色瞬息萬變,最後變成慘白,他十分艱難地開口:“我儘力、盡了全力地、求族中長輩們,但是……”

雲卿等的那句“但是”,是裴子曜無限頹敗的一聲:“我是、裴家的、嫡長子……”

即便雲卿一路都在努力讓自己留一分理智聽裴子曜親口解釋,這一刻也終於沒了意義,其他書友正在看:。

已經無需多說,裴子曜卻更加耐心也更加吃力地解釋:“名分上,是委屈你了,但你有我,我保證你在裴家不會受一丁點兒委屈,我跟你保證,我……”

“抱歉裴少爺,我不願做你的妾。”

裴子曜僵硬頓住,半晌,目光微寒:“你說什麼?”

“裴少爺方才說,希望我能嫁給你,抱歉,我雲卿人小勢微配不上裴家門楣,這廂便不識好歹地拒絕了,還請裴少爺收了您的翡翠佩早點回家,天色已晚,雲卿先行告辭。”

她說完將如意團花翡翠佩強行塞到裴子曜手中,不顧裴子曜突然鐵青了臉,轉身便要離開。一步一步,地上泥濘,頭頂陰霾,周遭大雨滂沱,身上雨珠雜亂,身後裴子曜突然一聲吼,像是憋了九成的火氣,並一分的衝動,透過層層雨幕一發不可收拾地重重砸向雲卿心間:“你一早就該知道你不會是那一個!”

他說了……什麼?

雲卿一瞬間鼻頭酸楚難耐,忍了一路的眼淚瞬間盤踞眼底,前方雨霧蒙蒙,什麼都看不清,雲卿死死咬住嘴唇,強自抬起下巴,生生將眼淚逼退不得落下。有那一口氣頂着,就彷彿還有很大力氣,能讓自己堅強不倒下。

她回頭,狼狽又驕傲,抬高了下巴逼問:“我不會是哪一個?”

裴子曜咬着牙,深吸一口氣,再深吸一口氣,目光惶然,眼角發紅,說話衝動:“你究竟是不甘心委身做妾,還是不甘心做我裴子曜的妾?你其實無所謂的吧,你根本不在意我,所以前幾日沁河橋上我問你願不願意嫁給我你也只是顧左右而言他!你明知道我是真心的、費盡心思地喜歡你,你卻從不肯給我一個確定的答案!你多驕傲,你憑什麼那麼驕傲?”

雲卿目光發狠,有什麼話差一點就要脫口而出。裴子曜從未如此放過狠話,往日清俊的臉在大雨之中猙獰可怕。

“做妾又如何?我難道會少疼你一分半分?兩個人在一起哪有那麼容易,又要兩情相悅又要家族同意,那麼辛苦才有希望名正言順相守,那麼彼此犧牲一些又有什麼關係?你為什麼不想想我費了多大力氣捨棄多少東西才換來可以名正言順地娶你,你為什麼不願意偶爾體諒我一下?你究竟對我有幾分真心?”

雲卿即便費了力氣告誡自己要忍,到此時仍是衝動地脫口而出:“對,我是沒有幾分真心,我根本就沒有心!但我也不會傻到信了你全部的話!你說疼愛就是疼愛,你說真心就是真心,那麼你告訴我裴家憑什麼答應我進門?你不要以為我是傻子猜不到你——”

她生生頓住,像要把下唇生生咬掉,裴子曜眼底的怒火猛然竄起,幾步上前抓了她的手腕將她整個人死死按在牆上。雲卿聽得“咔”得一聲脆響,只覺右邊手腕一陣錐心的痛,那手腕上戴着裴子曜送的紅瑪瑙鐲子,現在已經四分五裂,一半碎在手背和石牆間,還有一半,深深扎在她手腕和裴子曜的手心,鮮血瞬間流下,又被大雨沖的沒有一絲痕迹。

裴子曜半分未察覺,整個人像發狂的野獸一般低沉怒吼:“說下去!”

雲卿手腕鑽心的疼,人卻開始冷笑,她心底透着冷,那份冷笑便十分猙獰。裴子曜再度狠狠發狠,像要把她右手手腕和左邊肩膀按碎在牆上。

“我勸你,最好把話給我說清楚!”

“看看你現在的樣子,我憑什麼嫁給你?”雲卿冷冷地道,“要我把話說清楚是嗎?好,既然你那麼想聽,我說,好看:!我說你不要以為我是傻子猜不到你答應了葉家什麼!裴葉兩族聯姻,你卻要同時娶妾,那麼若侍妾先有子嗣該當如何?你裴大少爺究竟允諾了什麼?我來猜猜看,是子嗣終生為庶不得繼承家業?還是將子嗣交給大房撫養我不可過問甚至相認?還是——”

裴子曜一雙眼睛死死鎖在雲卿臉上,雲卿左肩和右手腕似要碎裂開來,明明彼此都不好過,但一個無論如何都要聽下去,而另一個口中的話拼了命都忍不住:“還是,你答應葉家我雲卿這輩子絕對不會有子嗣!?”

裴子曜一張臉血色全無,死死按住她的手一分都不鬆開,但分明在發抖。

“四族之內,葉家最為低調謹慎,不願出手,但每次出手都會做足了準備,絕不容有任何差錯!你答應了葉家什麼你自己心裡清楚,我告訴你,我也清楚!我不答應!我給不起你要的犧牲,我當不起你裴子曜的妾!我不要你這份疼愛!我不要你這份真心!”

她吼着說出最後兩句話時,終於再也忍不住淚若泉涌。但是雨太大,天色也暗,分明已不可能瞧見。裴子曜久久地看着他,目光一寸一寸化為蕭瑟,他終於倒退半步頹然鬆開了手,整個人像被抽走了三魂六魄,只剩一具行屍走肉。雲卿右手疼到麻木,碎瑪瑙扎進了手腕里,血流了太多,已經毫無力氣。

裴子曜忽然又抬起頭直直看向雲卿,離得近,雲卿分明可以看到他目光是說不出的蒼涼,像一夕忽老,再回不去當年。

大雨未停,裴子曜失魂落魄地轉身,在泥濘中往前走了好幾步,突然又回頭看了她一眼,他道:“是我的錯。我一早就該知道,你不會是那個人……”

先前這話像帶着刀,一筆一筆刻在雲卿心頭上,即便現在第二次說起,也無法讓那份血肉模糊再更深幾分。只是這一眼,把自相識到現在,八年的時光,近一百個月的親近,統統都看淡了。

雲卿眼前一黑,頹然暈倒在大雨里。

睡着的時候,雲卿做過一個夢。

其實說來算不得什麼夢,都是真真切切發生過的,只是時間久遠,重新審視,故事便似有不同。

這座城叫做物華,是取物華天寶之意,求的是一個人傑地靈,物阜民豐。當年雲卿離開物華城時不過四歲,晚晴大姑姑將她和小姑姑推上船,一遍又一遍地交代:不要回來了,再也不要回來了。

然而她們終究還是回來了。

對物華城的人來說,雲家人來自八年前一個雷聲大作的雨夜,彼時東南邊黃河發了水,雲家老爺子云雋生帶着幺女和孫女逃難至此,三人面黃肌瘦,衣衫襤褸,倉皇躲進一間破廟裡,堪堪頂得住最後一口氣。

可是雲家命不該絕,而上天給的最後一個機會,是一個十五歲的少年,人稱四族之子。

物華四族,蔣裴葉慕,是指物華城勢力最大名號最望的四大家,正是茶葉蔣家,醫藥裴家,糧酒葉家,銀號慕家。四族因為生意並不衝突,幾代里又多互通姻親,關係素來親近。到約莫二十年前,四族乾脆共同收養了一個少年,寄養在慕家,蔣家、裴家、葉家亦參與調教,勢要將這少年栽培成物華第一人。坊間便稱這少年為四族之子。

那人姓慕,叫做慕垂涼。

那一晚,十五歲的慕垂涼被人劫走,因是雷雨天,雷聲消了聲音,大雨散了腳印,四族完全無跡可尋。

彼時是三更末,雲雋生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命運之神在此刻突然垂憐了他——他看到了那個被捅了一刀、扔在雨地里奄奄一息的慕少爺。沒有人知道雲雋生是怎麼想的,興許是死前動善念,興許是為兩個孩子積德,又興許餓得頭腦發暈,總之雲雋生從破廟中向外張望許久,最終顫顫巍巍地邁出了這命運的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