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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花了比完成結界更大的功夫又從結界中抽身逃離了出來。那種痛感,就好像親手把自己的肉體撕成一片一片,卻又不得不把那些和着泥土和鮮血的殘片撿回來,重新拼湊成一個不完整的自己,忍受着萬蟻噬體的劇痛向那個認定的方向爬行……

犯下的錯誤已經不可能彌補,她只想重來。錯誤的抉擇已經給了她太多遺憾,她不能一錯再錯。

一錯。再錯。

……

兩滴滾燙的淚落在烏梅手心。為什麼還會流淚?為什麼眼淚的溫度在融化着冰冷的手掌?她現在究竟是死了,還是活着?

“我本以為只要神不知鬼不覺得從結界中逃出來,就可以換一個新的身份,與世無爭得,安逸得活下去……誰料到,七夕竟然早就卜算出了我的所在。她直到臨死前的最後一刻,都不忘向夏公子泄露這個秘密……”

烏梅的嘴唇機械得翕合著。其實自她逃離結界的第一時間起,離死靈山最近的崑崙師門便已得知此事。烏梅只是抱有一絲僥倖。或許上天垂憐,她真的可以盡拋前塵,平平淡淡走完這半生。

但有些事永遠不會過去。即使上天憐她,那些被她拋棄的同伴的亡魂,也不會原諒她。

方才夏孤臨找她夜談,既沒有責問她,也沒有逼迫她。只是靜靜等着烏梅點頭承認了所有的過往,他方才淡然而鄭重得說了一句話:“你不需對我說什麼,只要好好在心裡回答自己一個問題就好——到底怎樣,才是真正的重生?”

到底怎樣,才是真正的重生?

十年前,殘魂漂泊南疆,偶遇武陵春,在他的幫助下依靠苗疆巫術借屍還魂,搖身一變成為恩人身邊溫婉可人的大丫鬟烏梅。那時,她以為自己得到了重生;

十年間,她將整個身心都給了武陵春,照顧他的飲食起居,出生入死為他探取情報,她的眼裡再也沒有別人。曾經強大的心雖然已經完全崩塌,但它的碎片至少已經有了溫暖的依靠。那時,她以為自己得到了重生;

前塵如夢。百年往事,一朝隨逝水,今夕上心頭。這麼長時間以來,恍如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她居然已經完全忘了——因為她百年前那個錯誤的決定,千個亡魂融於妖魔陣中,不得輪迴往生;因為她十年前那次任性的逃脫,那千個亡魂已經完全失去了重生的機會,與死靈山那萬窟妖魔同歸於盡!

這就是她重生的代價。她重生的路,是用昔日同伴的血與靈鋪就。她走向毀滅的門口,也必有他們怨毒和絕望的目光在照射!

緣生緣滅,種因得果。

每個人都有權利做出選擇,每個人也必須為自己做出的選擇負責。

見不得光的過去已經被無情戳穿,就算夏孤臨不逼迫,她又有何臉面憑着“守護”的理由,繼續留在所愛之人的身邊呢?

她不是最先拋棄別人、踐踏別人,犯下滔天大罪的那個人么?她有什麼資格去說“愛”和“守護”?

“公子爺。”烏梅輕輕推開了抱着她的武陵春,退後幾步,面對着他跪下,“等到銀傘舞會結束,烏梅就回昆崙山認罪。望公子寬宏,准許烏梅再服侍公子這最後幾日……”

“烏梅,你在胡說些什麼?沒有任何人能把你從我身邊帶走!”武陵春心痛不已,他扶着烏梅雙肩拉她起來,烏梅卻執意跪着。

“公子不必為烏梅如此……烏梅本是苟且偷生,能與公子相伴至今,已覺幸甚。沒有任何人逼我走,這是我自己做出的決定。”

武陵春看到烏梅此刻的眼神,雙手如觸電擊,從她雙肩移開。這個眼神,彷彿又回到了還未借屍還魂時那個她,堅毅,倔強,甚至有些冷酷。一旦做出了決定,就再沒有人能夠駁回。

她已經把自己給了武陵春太久太久。現在也許是時候,做回原本那個她自己了?

這是她真正願意的么?這樣會對她更好么?

“即便你現在回去,也是什麼都做不了。”武陵春轉過身,摺扇緊握在手中,幾欲碎裂,“既然贖罪沒有意義,為何不好好活着?我真不明白大哥為什麼要跟你說這些!不管是我,三哥,還是他自己,一樣都害過人,一樣都做過錯事。我們都好好活着,為什麼你卻不能!我去問他!”

“公子不要去!”

烏梅一把抱住武陵春的腿,緊緊抱着,她感覺到了他的怒不可遏,她只有緊緊抱着他,溫柔得喚着他,讓他慢慢平靜下來……

公子,我的公子。在烏梅眼中,你比夏公子和南歌公子都要聰明,善解人意。可是你不及他們冷酷,不及他們自我,所以你表面上看上去滿面春風笑意,內心卻比他們誰都痛苦。

“我不會讓你離開我。我絕不會答應……”武陵春的聲音越來越低沉,說到最後一個字時,已經聽不到聲音。十年來名為主僕,實為姐弟。她對他來說,就如親人般難以割捨。他絕不會把自己的親人拱手讓給任何人,絕對不會!

“公子,烏梅……和你們不同啊。”烏梅苦笑道,“你們大家都是真真正正得活着,而我只是……”

烏梅鬆開手,望着自己異於常人的古銅色掌心。她沒有活着,也沒有死去,只是一直在生與死的邊緣游離。她是一具殭屍,依靠長期服藥來保持血肉的鮮活和肢體的靈敏,連肌膚都因此變得暗沉黃黑。

並非不痛,只是習慣了而已。並沒有重生,只是不甘離世的魂魄佔據了別人早該入土為安的無辜軀體而已。

她真的沒有重生。一切不過是一場遲到的夢,夢了這麼久,迷失了這麼遠,旨在夢醒之時提醒她,前方那條真實的路雖然依舊殘酷,但只有勇敢得走上去,才能獲得最終的救贖。

“請公子不要為烏梅難過。”烏梅站起身,捧上武陵春的臉,還像往常那樣從袖中摸出手絹,為他擦乾只有她才有機會看見的淚痕,“人終有一死,也終會與身邊之人分開。只要在一起時好好珍惜過對方,即使分開了也不會覺得遺憾。這是公子教過我的。”

武陵春不說話。他低着頭,用燈光的陰影和垂面的長髮來掩蓋所有悲傷。他像個怕冷的小孩子將烏梅緊抱在胸口,彷彿下一刻,她就要化為雲煙,永遠地在他眼前消失。

他已經經歷過了太多的生離死別。

他以為自己已經看開了,沒有什麼放不下的,也沒有什麼忘不掉的。誰知到了今天,他依然……

依然什麼也做不了。只能任淚水不由控制得簌簌落下,打濕將離之人的衣裳。

“烏梅。我陪你上昆崙山。我不會讓那幫老傢伙為難你。”

烏梅在武陵春懷中輕笑:“公子這般小孩子心性,若是讓夏公子知道,又該數落公子的不是了。公子……不必為烏梅擔心。”

烏梅只能如此安慰。若不接受懲罰,她怎配得到原諒。這世上最恐怖的事情,早在百年前已經經歷過。現在已經沒有任何東西能阻擋她重新開始的腳步。

“公子。”烏梅伏在武陵春懷裡,柔聲道,“記得公子第一次帶烏梅到武府的時候,花園裡墨紅色的‘朱墨雙輝’開得正好……真是……很久都沒見過了呢……”

記憶的花瓣片片飄零。沒有她的世界,武陵春幾乎不敢想象。每天侍候他晨起晚寢,穿衣沐浴,為他擺飯沏茶的人即將遠行,連同他重複了十年習慣了十年的生活,一併帶走。

“烏梅跟公子約定,朱墨雙輝重開之日,便是烏梅轉世之時。”

轉世……如此遙不可及。武陵春心中湧起陣陣酸楚,將他的心整個淹沒其中。隔世之後,誰還會記得誰,誰還會遇見誰?然而,轉世之事對烏梅來說或是極好。她這一世,前半生被名利所誤,後十年又被悔恨和恩情壓迫,完全失去了自我。若能忘記一切,從零開始,就算前方艱難險阻,武陵春又有何權利阻止烏梅去尋找真正的自己?

這樣看來,反而是武陵春太自私,太固執了。

武陵春慢慢放開烏梅。捨不得,但仍然要放手。

“那……我會常去看你。若是那幫賊道士待你有半分不周,我必將昆崙山夷為平地!”

“噗~”烏梅忍不住笑出了聲。他的公子啊,什麼時候才能長大?他這個樣子,自己若是走了還真是不放心呢。只剩下話梅那個懶丫頭,和玫瑰梅這懵懵懂懂的小女孩照顧武陵春……真不知會武府會變成什麼樣……

漏聲將近。不知不覺中已經過了一夜,新的一天已經開始。雖然身在海底,無法看到日出,可烏梅的心彷彿一下子感受到了從海平線上一躍而起的朝陽,無比光明,無比溫暖。

“公子,黎明已至,烏梅送公子回房吧。”

兩人攜手出屋,早起的人聲已將闕光閣熱鬧了起來。烏梅一路走去,就像平日里在武府時一樣,她總是第一個起床,端着洗臉水經過走廊。那熟悉的呵欠聲,咳嗽聲,推窗聲,讓她想着那一張張無比熟悉的臉。而這個早晨,她竟是無比得激動和欣悅,就像第一次聽到這些聲音,要重新結識這些她最愛的人一樣。

走到武陵春房間門前,烏梅卻有些訝異。為何才剛推門,屋內卻傳來窸窸窣窣翻身的聲音?武陵春素來獨睡,他房裡怎會有別人?

烏梅不知何故,武陵春卻頓時驚醒:是穆護砂……不,流影汐那丫頭。她昨晚被他點了昏睡穴,這時差不多正是該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