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淒冷,襄陽城內大小街道也是冷清,罕見人跡。
作為監察院在襄陽城內的暗點之一,鄒記油鋪早早就關了門。
掌櫃齊宗更是親自負責警衛。
後院的一間屋內,魏長樂正坐在椅子上,氣定神閒。
監察院在城內的總點設在棺材鋪,鄒記油鋪是幾處分點之一。
但因為朱泰被收買之事,魏長樂知道監察院在城中的據點已經算不上是什么秘密。
至少總點的棺材鋪那邊,肯定是被人盯梢。
倒是鄒記油鋪這邊,反倒不讓人注意。
所以魏長樂沒有去棺材鋪與嶽子峰碰頭,而是讓齊宗通過監察院獨有的暗號,將嶽子峰這位負責人請到了油鋪這邊。
外面陰雨綿綿,屋內點著一盞孤燈。
除了魏長樂,嶽子峰和周恆都坐在桌邊。
屋內的氣氛異常凝重且壓抑,嶽子峰和周恆的臉色都極其難看。
“屬下罪該萬死......!”終於,嶽子峰聲音低聲,“屬下愚鈍不堪,辦事不力,竟然絲毫不知襄陽城外竟有此等慘絕人寰之所。”
他站起身,便要跪下請罪。
魏長樂卻已經伸手扶住,淡淡道:“我告訴你這些,不是讓你負荊請罪。”
“屬下.....明白!”嶽子峰低聲道:“不良將,屬下也知道,盧淵明看似致仕後頤養天年,但山南道大小官員對他還是敬畏有加。他雖然明面上是一介布衣,但對山南道的影響卻著實不小。不過屬下實在不知道,他竟然利用那座莊子籠絡要員,抓住了這些人的把柄。”
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嶽子峰臉色極其凝重。
周恆低聲道:“盧淵明不但抓住了許多官紳要員的把柄,甚至連監軍也都被他控制,直接插足到山南軍......,這才是最可怕的事情。而且朝廷也絕不允許此等事情出現。”
“這夥人的目的不僅僅是山南道。”魏長樂淡淡一笑,目光鋒利,“盧淵明當過宰相,目光可不是尋常的官紳能夠相提並論。”
周恆微微點頭,道:“都說盧淵明當年是激流勇退,可事實上這老傢伙就是害怕太后對他下狠手,所以才無奈主動請辭。當年朝局動盪,太后要整肅朝綱,當然不允許朝中有盧淵明這樣的實權人物存在。”
“周大哥,盧淵明當初在朝中的勢力很強嗎?”
周恆道:“盧淵明確有過人的才幹,而且也確實得到聖上的信任和重用。平心而論,如果沒有當年那場大亂,盧淵明能夠始終效忠於朝廷,輔佐聖上理政,後世或許還真的能夠得到一個治世良相的美名。但正因聖上重用他,神都之亂後,聖上無法親自臨朝理政,他這位宰相大人必然會掌理更多朝事.......!”
“太后擔心他權勢過重,會尾大不掉?”魏長樂直接問道。
周恆道:“這是顯然易見的事情。爵爺或許不知,當年山南道可是有不少人在朝中為官,實際上已經形成了以盧淵明這位宰相為核心的朋黨.....!”
“聖上允許這樣的朋黨存在?”
周恆欲言又止。
“知己知彼,百戰不殆。”魏長樂道:“本來我們只是過來調查四海鏢局暗中向神都運送財帛之事,但如今調查出來的真相,遠比我們之前想象的要嚴重得多。而且眼下已經可以斷定,盧淵明要利用山南的力量搞大事,甚至直接涉及到朝堂。要應對當下的情況,我自然是對這位前任相爺知道的越多越好。”
周恆聞言,也不再猶豫,很乾脆道:“爵爺,你自然知道,神都是由南衙北司衛戍。而歷來神都的兵馬只能由大梁五姓統領。”頓了一下,才輕聲道:“但事實上,歷代帝君都不會讓皇族中人直接掌握兵權,所以真正統領神都衛戍兵馬的素來都是其他四姓中人。”
魏長樂一怔,但立馬明白其中道理。
雖然名義上是大梁五姓,但真正的國姓只有趙氏。
其他四姓終究是臣子。
皇帝從來都是最孤獨的人。
因為要守住自己的權勢,就會對任何人存有戒心,包括自己的兄弟子女。
皇帝會戒備臣子,但更忌憚皇族血脈。
比起臣子,皇族中有太多人擁有坐上那把椅子的法統名義。
所以皇帝可以讓皇族中人享受榮華富貴,卻恰恰不會讓自己的血族掌握實際權力。
“你是說天子重用宰相,是為了制衡那幾大姓?”魏長樂馬上抓到要點。
周恆笑道:“爵爺真是一點就通。”身體前傾,低聲道:“這樣說吧,包括皇族在內的大梁五姓,固然是要聯手維護朝綱,但互相之間卻又不是完全信任。皇族需要幾大姓堅實朝綱,卻又不能將大權都放到幾大姓手中。所以立國至今,兵權甚至財權都在幾姓的掌控之中,但卻沒有一個宰相是出自五姓。”
“皇族之外,四姓互相制衡,卻又讓他們握有兵權和財權。”魏長樂摸著下巴,“四姓之外,又扶持宰相的勢力,用來制衡四姓,讓宰相輔佐理政.....。如此一來,無論是四姓還是宰相,都受到鉗制......!”
周恆微點頭,“正是如此。爵爺現在自然明白,為何聖上准許宰相朋黨存在。相黨的存在,就是為了掣肘四姓,如果實力太弱,面對四姓,自然是寸步難行。”
魏長樂皺眉道:“既然皇族要利用相黨制衡四姓,為何......?”
周恆自然精明,知道魏長樂的疑惑,輕聲道:“爵爺是想問為何盧淵明主動請辭?其實道理也很簡單。神都之亂後,聖上龍體不適,無法親自理政。常理而言,天子有恙,自然是太子儲君替代天子理政。但神都之亂就是儲君發起,叛亂之後,主持朝政的自然就只能是百官之首的宰相大人了。”
“但非常之時,太后自然不放心將朝政交到宰相手裡,而是要站出來親自理政,由皇族握緊朝局。如此一來,宰相就成了太后親政的阻礙,在當時的情況下,即使盧淵明在朝中的權勢不小,但他最大的弱點就是手無兵權,太后想要剷除他,自然不是難事。”
魏長樂完全明白過來,“所以當年他唯一的選擇,只能是主動請辭,給太后親政讓開道路。”
“其實最主要的原因,他不是太后提攜起來的人。”周恆道:“他能夠成為百官之首,還是因為聖上提攜。太后親政,自然要任用好使喚的人.....!”
魏長樂笑道:“誰白了,盧淵明在朝中多年,背靠聖上,自成一黨。他在朝中立足,無需依靠太后......!”
“就是這個道理了。”周恆道:“不用依靠太后,自然就不可能對太后唯命是從,這樣的人,太后當然不能用。當年相黨中有不少人也被牽連到戾太子叛亂中,盧淵明要是賴在朝堂不走,被牽連是遲早的事情。太后只要找到把柄,盧淵明的腦袋肯定是保不住的。好在他主動請辭,雙方都保住了臉面。”
“但他不甘心。”魏長樂忽然道:“好歹也是一國宰相,雖然保住性命,但當年那般窩囊丟了宰相之位,灰溜溜回到山南,從百官之首瞬間變成一介布衣,他當然不可能甘心。”
周恆拿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茶,才道:“爵爺這話是一針見血。其實不少人心裡都清楚,盧淵明當年在朝中勤於政事,籠絡人心,利用山南子弟擴張實力,有一個極大的野心,那就是想讓盧氏成為大梁六姓。”
“六姓?”
“如今這大梁五姓,是自立國的時候就存在。開國之時,其實也不是五姓,而是八姓。”周恆解釋道:“不過因為各種原因,其中三姓都沒落下去,在朝中早就沒了實力,也難有翻身的機會。但其他五姓屹立不倒,皇族自不必說,另外四姓子弟,只要你能投胎到這四姓家門,就不愁榮華富貴加官進爵了。”
嶽子峰在旁邊一直沒有說話,聽到這裡,終於開口道:“出身貧賤,即使才華出眾,若不跪倒在世家門閥腳邊,畢生都不可能有出路。大梁五姓家門,天生富貴,出生在這樣的家門,就是皇親貴胄,哪怕是個傻子,也不愁前程。”
周恆微點頭,“盧氏這樣的地方世家門閥,要在山南道謀取官職,當然是易如反掌,或者說山南道大小官職就是為盧氏這樣的地方門閥準備。但地方門閥子弟想要入朝為官,進入帝國中樞,如果不跪在五姓腳下,得到五姓提攜,那就是痴人說夢。盧淵明對此比誰都清楚,他在相位上,山南道的世家門閥子弟可以風光一時,可是等他從相位下來,所有的風光就只是過眼雲煙。”
“不良將所言極是。”嶽子峰也感慨道:“五姓家門世代掌控朝中要職,生下來就是人上人。盧淵明窮盡所有的才幹,卻也只能風光一時,從相位退下來,依附在他之下的黨羽瞬間就四散,那是真正的樹倒猢猻散。所以這樣的人,當然想要讓自己的家門像大梁五姓一樣,坐鎮神都,世代為人上人。”
“吃蛋糕的天龍人,永遠不希望增加分蛋糕的人。”魏長樂淡淡一笑,“盧淵明想要達到自己的目的,當然是比登天還難。他窮盡半生之力想讓山南盧氏成為天龍人,卻未能達成所願,甚至被迫從相位退下來,成為一介布衣,內心自然是極其不甘。”
周恆道:“這樣的人,只要有一口氣,就不會善罷甘休。”
“我明白了。”魏長樂冷笑道:“他聚集山南道之力,不惜一切手段向曹王一黨提供幫助,甚至將山南道經營成曹王爭儲的大後方,說到底,依然是執念不改,想利用擁戴曹王的方法,達成所願。”
“如果曹王最終真的奪儲成功,甚至繼承大統,那么大梁五姓肯定要重新洗牌。”周恆目光也變得銳利起來,“五姓之中,肯定有家門徹底消失,但同樣也會有新的家門取而代之。盧淵明自然就是想以此為手段,讓山南盧氏成為取而代之的新家門。”
嶽子峰神情愈發凝重,低聲道:“如果是這樣,他耗費這么多年時間暗中經營,到了現在這個地步,就絕不可能放棄。魏爵爺,你先前說,宋子賢等人被囚禁在桃莊,屬下擔心,如果不能迅速處理,接下來恐怕要出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