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留白點了點頭。
他收好那片顱骨,等到白骨小人鄭重其事而戀戀不捨的將真龍幼龍遞給他時,他認真的看著這個白骨小人,道:“王幽山,我知道你不相信別人的誓言,但我依舊想對你說一句,只要我活著,我不會讓任何人傷害小金。”
白骨小人點了點頭。
它也對顧留白認真行了一禮。
然後它對著真龍幼龍擺了擺手,似乎笑了笑,眼中的幽火便慢慢熄滅。
白骨小人變成散落一地的顱骨。
顧留白刀劍並用,鼓動真氣,劍氣與刀罡輕易挖出一個坑,他將這些顱骨埋好,然後又行了一禮。
刻骨銘心的仇恨也是一種巨大的力量。
然而當王幽山看著這條小龍,他不再那么痛恨這個世間,他選擇和自己和解時,一口氣也就洩了。
他其實早就到了老死的年紀,顧留白不知道他還能活多久,但他知道,這一口氣洩了之後,王幽山能夠留在世間的日子,恐怕大大減少。
“交友要謹慎,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他其實是個很好的人,只是被人所誤。”
顧留白摸了摸真龍的龍頭,他認真的對著真龍說道,“你以後也要機靈點,不能因為我們幾個人對你真的好,你就覺得所有的人都是好的,你得先將他們全部看成壞人,然後再一點點通過他們做的事情,看看他們是好人還是壞人。我答應了他要保護好你,但是你也要學會保護好自己。我娘從小教我的東西,我也會一點一點教給你。”
真龍探出半截身子,伸出爪子比畫了起來。
顧留白一下子就樂了,“黑團團教你的東西,你倒是學得挺快。不過下次我和懷貞公主還有裴二小姐她們親熱的時候,你安生在樑上待著睡覺,不要偷看,或者到時候我給你做個小屋子,你鑽裡頭睡覺。”
……
對於長安街巷中的許多人而言,吃飯、睡覺、幹活、掙錢…日子似乎一天天的都是一樣,他們眼中的天地,所居的長安,似乎也沒有什么變化。
但對於可以預見萬里之外長風起的那些人而言,整個大唐,每一天都有著日新月異的變化。
永樂坊中,盧樂天站在天命樓前的池塘邊。
天命樓還是天命樓,只是已經沒有了先前的熱鬧,昔日燈火輝煌的二層小樓,如今只剩簷角銅鈴在風中叮咚。
池水之中,幾片枯葉打著旋兒,將水中倒影攪碎又聚攏——那身影孤清得,彷彿只是長安城中不起眼的一抹陪襯。
“盧兄!”
正在出神間,盧樂天突然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
他驀然回首,眼底的寂寥如春冰乍裂,笑意從眉梢漫到唇角:"可是郭家賢弟?"
“嘿嘿!”
郭鵲一下子掠過圍牆,落在他的身側。
“走,陪我喝會酒。”
他直接攬住盧樂天的肩膀就往樓裡走。
盧樂天心中僅有的一絲鬱氣也頓時煙消雲散。
到了二樓,兩人席地而坐,將酒壺酒杯以及一包吃食攤開,頃刻間原本風雅清幽的二樓充滿酒氣和肉食的氣息,盧樂天突然忍不住哈哈大笑。
郭鵲和盧樂天在扶風郡生死與共,雖然身份有別,但早就當盧樂天是自家兄弟,他看著盧樂天如此大笑,道:“怎么,看到我如此高興?”
盧樂天笑道,“怎么到這時候才來看我?”
“最近事情特別多,往外跑了好些天。”郭鵲笑道,“早就想來找你了,今兒卻正好湊到顧道首交代的事情。”
盧樂天微微一怔,道:“他找我有事情?”
郭鵲輕聲道,“聽說你們這一房最近被你們家裡人各種排擠?”
盧樂天點了點頭,道:“這是實情。”
郭鵲認真道,“顧道首和我說,此乃多事之秋,你留在長安,被各種排擠之後,恐怕碌碌無為,他問問你,想不想和我一起再返扶風郡?”
盧樂天有些吃驚,輕聲道,“你要再回扶風郡,是去做什么?”
郭鵲道:“顧道首答應盛英保住他那些兄弟,盛英當然是不可能官復原職,只能戴罪立功,但顧道首想了個辦法,過不了數日,薛縣令就會被任命為扶風太守兼防禦使。薛縣令會重新整編那些軍士,只是有些門閥也盯著扶風郡的軍權,我們和薛縣令很熟,顧道首便想讓我帶些道宗的修行者過去,在扶風郡立個道觀,給他點修行者底氣。他想你過去,是想你幫著薛縣令組一支精兵。”
“薛景仙乃是大將之才,他任太守綽綽有餘,我想去是想去,但是我不擅長練兵啊。”盧樂天在郭鵲面前也絲毫不隱瞞心中所想,他這次軍中歷練回來之後,早就沒有了貴公子的扭捏作態,說話十分乾脆。
郭鵲衝著他眨了眨眼睛,“不需要你練兵,你想想,扶風郡天生就一群很適合練兵的人。”
盧樂天一下子反應過來,“白草圓的那些老軍,他們本身就是地頭蛇,在那邊練私軍的。但顧道首能得這批人效忠,還要我過去做什么?”
“顧道首說你能幹的事情太多了,而且扶風郡就是缺一個你這樣的人,你且聽我說。”郭鵲認真道,“薛景仙和盛英固然擅長打仗,但他們這種地方上的將領,缺乏和長安各司所打交道的能力,更是搞不清楚權貴的彎彎繞繞。若遇人針對,他們說不定會被人抓住把柄,你這方面就很合適,還有,催糧撥款,軍資分配調度,這些都是你擅長的學問。顧道首說還有一個最關鍵的地方,今後地方上的軍隊都是募兵,軍方不會再用府兵分配,這治軍所需錢財,要在地方上自給自足,他覺得你和薛景仙在一起,這個對於別人而言很難的問題,你們應該能夠做得好。”
盧樂天呼吸急促了一些,他一仰頭喝掉一杯酒,直接道,“好,你和顧道首說,我和你們一起去扶風郡。你替我謝謝顧道首。”
“自家人不用說這種客氣話。”郭鵲高興的連灌自己兩杯酒,又輕聲道,“扶風郡有過叛亂之舉,算是有劣跡,所以長安方面不會容許扶風郡囤積重兵,薛景仙到時候只能募兵八千左右,但按照顧道首的意思是,兵不厭精,他想要你們打造一支精銳中的精銳,一切軍械,都會追求極致,他會全力配合。”
盧樂天渾身一震,他看著郭鵲道,“他將此重任交給我和薛景仙?”
郭鵲和盧樂天十分熟悉了,看著他此時的臉色,便狐疑道,“兄弟,這裡面還有什么說法?”
盧樂天坦誠道,“現在長安絕大多數人可能還看不出顧道首的意圖,但我大致猜得出來他的想法。現在大唐所有門閥合力瓜分皇帝和裴國公的軍權,這種朝堂上的陽謀,取決於大唐無法負擔得起接下來的軍費,他縱有通天之能,也沒辦法化解,不過他原本也不想硬碰硬,否則肯定那些門閥肯定弄出更多的戰亂。他現在的做法是不和你們爭大唐的軍權,他現在相當於籠絡了皮鶴拓,如此一來,南詔、吐蕃、回鶻、大食,他會藉助外部的軍力,大唐若有大亂,他可以借兵平亂。但你想,命根子也不能全部操持在別人的手裡。他在大唐也要有一定的軍力,但這軍力又不能太招搖。”
郭鵲只是所處位置不同,沒有盧樂天這么高的戰略目光,但他人是極其聰明,一下子就聽明白了,“兄弟,那顧道首對你和薛景仙可是太信任了。”
盧樂天深吸了一口氣。
他緩緩的點了點頭。
不一定扶風郡這一支軍隊就是唯一的一支,但八千精兵,而且按著顧留白的說法是極致的打造,那顧留白也的確是已經在他面前展示了什么叫做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郭兄弟,顧道首剛來長安時,我便想著壓他一頭,處處和他作對。”他有些感慨的看著郭鵲,道:“只是真正見識了他的能耐和為人之後,我便知道他在冥柏坡早已成了一株蒼松,而我們這些和他差不多年紀的人,還只是未經風雨的幼稚小苗。而且現在,光是這知人善用的本事,便是讓我佩服得五體投地。我先前在長安這么多朋友,真正懂我,知道如何能讓我大展拳腳的,卻是難以找得出來,倒是顧道首隨手指點,便給我指了這條出路。我生平最怕蹉跎時光,他說的不錯,接下來的這個多事之秋,我要是在長安虛度時光,只能壁上觀看戲,那到時候心中真是說不出的難過,郭兄弟,看著我們還年輕,但有時候機會稍縱即逝,錯過之後,別人早就站在高處,就輪不到我們了。”
“時不我待是吧?”
郭鵲哈哈一笑,站了起來。
盧樂天一愣,“怎么,不喝了?”
郭鵲笑道,“咱們去靜王府吧,顧道首說了,只要你答應下來,那就讓我帶你去靜王府,那裡面法陣也好,鍾鐻金人也好,都是大有學問的,以你的聰明才智,多多參悟,說不定會有所得。”
盧樂天再次震撼無言。
想不到連鍾鐻金人都讓他觀摩參悟,顧十五當真好氣魄,他根本就不會像這世間大多數人一樣,擔心那些才俊得到好處之後超過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