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间乐》 七十二编

蘇家,東院。

蘇顯義揹著手,悠閒地踱步走進了小院花廳。

房間裡,正低頭挑著豆子的江夫人聞聲抬起頭來,白了他一眼,將手裡的小簸箕遞給丫鬟青柑:“去,交給小廚房,把粥給老太太熬上。晚上送過去。她這兩天可沒怎么吃東西。”

“是。”青柑接過豆子,轉身挑簾子出去了。

江夫人隔著窗戶,目送青柑離開,見院裡沒了人,這才瞪了坐在桌邊喝茶的蘇顯義一眼,問道:“怎么說?”

“還能怎么說,”蘇顯義無所謂地道,“被老太太罵幾句唄。剛才紅照宮的消息傳過來,這會兒氣順了,把我和大哥趕出來了。只留了小與、昔昔和道春幾個小的陪她。”

“誰問你這個了,你被罵活該,”江夫人道,“我是問道山。你昨夜出去,天亮才回來,可別跟我說你釣魚去了……”

她在蘇顯義身邊坐下,探著身子,目光好奇:“紅照宮說道山救了他家弟子,究竟是怎么回事?”

聽到江夫人的問話,原本一臉悠閒的蘇顯義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就跟被點了穴一般,茶杯放在嘴邊,目光落在前方空處,臉上神情變幻,最終只搖了搖頭。

“你說不說!”江夫人怒道。

“你自己親生的兒子,想知道什么,幹嘛不直接問他?”蘇顯義嚇得一哆嗦,站起身來道。

“我兒子就不是你兒子了,”江夫人一拍桌子,“怎么,敢情現在是你們父子倆合起夥來,就瞞著我?”

“這能怪我嗎?臭小子從小呆頭呆腦,誰知道這長著長著,倒長出習武的天賦來,如今他進了寒谷,有師門照看著,我們難道還能一直跟著?

“況且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什么都悶在心裡,主意正著呢,固執得跟頭牛一樣,他不願意跟我們說,我們就當什么都不知道好了。他這不都幹得挺好的么,蘇家上下,大夥兒都開心……”

蘇顯義口中說著,腳步已經移動到了門口。

“蘇顯義,你要是敢跑,不把話給我說清楚,你看我怎么收拾你……”江夫人急得拍案而起。

“哦,對了……”蘇顯義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臉嚴肅地對江夫人道,“你知道道山那個叫樊採頤的師姐是誰嗎?”

“誰?”江夫人一愣。

“宋卓和你那手帕交陸玉淑的小女兒。小名喜兒那個。”蘇顯義道。

江夫人陡然定住了,眼睛直勾勾地盯著蘇顯義,視線卻沒了焦點。整個人彷彿陷入了某種莫可名狀的錯愣和回憶之中。

房間裡靜悄悄的,不知道過了多久,等江夫人再回過神來的時候,蘇顯義早已經消失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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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樣,怎么樣,前院的人怎么說?”

畫眉剛進了院門,就被焦急等待的娉婷一把拉住,急切地問道。

“好姐姐,你等我喘口氣,喝口水再說啊。”畫眉臉蛋紅撲撲的,額頭還有些細汗,臉上卻是掩飾不住的喜悅。

一旁眼巴巴看著的小丫頭春元,趕緊倒了一杯茶奉上。

見畫眉喝了,娉婷忙拉著她在屋簷下的長凳上坐下,一邊用手絹給她扇著風,一邊催促道:“現在可以說了吧?”

畫眉緩了口氣,坐直了身子,興奮地道:“我找到了馮隊長,他說,剛才是紅照宮的柳長老信隼傳訊給這邊留守的紅照宮弟子,讓人親自過來報的信。人是大小姐接待的……”

“紅照宮?”娉婷和春元都睜大了眼睛,“他們說什么了?”

“果然跟咱們猜的一樣,少爺是被那雪仙子給拉走的。”畫眉哼了一聲,旋即又抿嘴笑了起來,慶幸地道,“不過,說是少爺如今和柳長老他們在一起,安然無恙。”

娉婷緊張的神情明顯一鬆。

其實初步的消息,剛才就已經傳遍蘇家堡了,只是不知道詳情如何。此刻聽了畫眉證實,心頭一顆大石頭才算徹底落了地。

“不僅如此,他們還說少爺救了紅照宮好幾個弟子呢。所以這次人家來,一是幫忙報平安,二是也有感謝的意思。而且跟大小姐明說了,日後蘇家要是有什么需要,儘可到大營找他們,紅照宮上下,必定義不容辭。”

畫眉越說越興奮:“這話可是當著大家夥兒的面說的,不光族老們都聽到了,岳家,林家和朱家的人也都在呢。還有大營烈火軍,也有軍官陪著過來……”

“呀!”娉婷驚喜交集地捂住了嘴。一旁的小丫頭春元,更是興奮地跳了起來,使勁拍手。

身為夏州人,即便是再孤陋寡聞,也知道紅照宮在夏州宗門中的地位和份量。而誰也沒想到,自家少爺這前腳才成了寒谷親傳,如今竟又跟紅照宮有了交情。

傻子都知道,人家紅照宮親自前來,當著這么多人說這番話是什么意思。擺明了就是說給那些對蘇家不懷好意的人聽的。

以後誰要是想對付蘇家,就得多想想紅照宮的反應!

“就這么一點事兒,你怎么打聽了那么久,也不知道我們等得心焦。”驚喜過後,娉婷不禁埋怨道。

從昨夜到今天,整個蘇家都亂作一團。而身為蘇道山的貼身丫鬟,她們更是擔心受怕,一夜沒睡。

說著,娉婷忽然想起什么,扭頭四顧,皺眉地道:“那狐狸精呢,不是跟著你一起去前院打探消息的么?”

“聽說少爺沒事兒了,還救了紅照宮的弟子,她哪裡還能呆得住,早出去了。這會兒,說不定在海棠閣喝茶打牌,跟她那幫相好的姐兒顯擺呢。”畫眉撇嘴道。

“至於我……還不是被中院,西院那邊的小騷蹄子給拉著,問少爺的消息。”說到這個畫眉就來氣,咬牙切齒地道,“哼,這還用得著問我,她們打聽得比我都清楚。連少爺救了誰都知道。”

“哦,”娉婷好奇地道,“誰?”

“傳說被救的紅照宮弟子中,最知名的便是那四小仙子之一的月仙子柳嫿,”畫眉的俏臉一下就垮了下來,嘟著嘴道,“說是天香國色,有傾城之貌。”

她用手拽著娉婷胳膊來回搖晃:“你說,之前來個雪仙子,這一出去,又救了個月仙子……”

小院裡,一時安靜下來。

小春元睜大了眼睛,左看看,右看看。一時不明白,這般讓人驚喜的好消息,家裡這兩個水靈靈如同畫裡一般好看的姐姐,怎么都是愁眉不展。

“花心鬼。也不知道以後帶幾個回來。”

她隱約聽娉婷嘴裡嘟囔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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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廣城。

孫政站在城牆上,注視著下方的烈火軍大營。營地裡號角聲聲,隊列往來,營房鱗次櫛比,旗幟迎風招展。

孫政瘦削而黝黑的臉上,一雙細長的眼睛半眯著,面無表情。

孫政是緝事局二處的二級事務員,自從接到處長顧銘修的密令來到夏州,已經好幾天的時間了。本來這個任務,對常年奔走在一線,執行各種任務的他來說,只是隨手就辦了的一件小事,並沒怎么放在心上。

畢竟這些年來,緝事局追查太子案,手下亡魂沒有一萬也有八千了。不知道多少當年顯赫一時的豪門大族都煙消雲散,更別提一個小小的蘇家了。

甚至在緝事局的追查名單上,這個蘇家是被大夥兒當成笑話來看的——誰見過在自己跟了多年的主子登基前一夜,跑去投靠對手的傻子?

然而,讓孫政沒想到的是,就是這個蘇家,此刻倒成了一個麻煩。

一方面,這蘇家蠢是蠢,但終究和今上有潛邸時的情分。而且也正因為他們夠蠢,因此,他們在許多人眼中,倒顯得無辜。要是公開處置他們的話,今上未免落個寡恩薄義的名聲,面子上不好看。

在處長顧銘修下達的指令中,孫政只能用一些不見光的方式暗中推動。那種緝事局鐵騎直入翼山城抄家抓人的手段,是不能用的。

另一方面,就在孫政抵達夏州的這個節骨眼上,又遇見了幽族入侵。

如今崇廣城大營的兵力,已經調動了一半進入翼山城。各地彙集而來的宗門和世家武裝,也是不計其數。

在這種情況下,孫政想動手也沒機會。

不過這些都還好。大不了麻煩一點,時間耗費多一點罷了。而最讓孫政煩躁的是,他怎么也沒想到,便就是這短短几天,這個蘇家就已經和之前的蘇家不一樣了。

如果說以前的蘇家,不過是一個沒人在乎的小世家,隨便一根手指就能摁死的話,那么,現在的蘇家,就是一個燒紅的碳。其不光一躍成了翼山城最有權勢的世家,而且在更是和宗門,軍方關係匪淺。

根子就在一個名叫蘇道山的嫡堂子弟身上。

短短几天時間,這小子借謝尋白的手鬥垮了米家,還成了寒谷親傳,隨後又陰錯陽差救了唐驀兒,成了軍方眼前的紅人。

這就讓孫政有些麻爪了。

緝事局雖然強橫,但也遠沒到一手遮天的地步。何況自己不過是一個區區二級事務員,怎么可能跟寒谷這樣的夏州頂級宗門公開掰手腕,更別提還有一個烈火軍了。韋知非也好,韓祿衡也罷,自己敢招惹哪個?

“大人。”一名手下飛奔而至,將一份情報遞上,“這是從翼山城傳來的蘇家情報。”

孫政伸手接過,沒急著打開,而是掃了一眼下方的軍營,皺眉問道:“上面回話了嗎,關於萬昌城,局裡有什么安排?”

以緝事局的情報網絡,早在兩天之前就已經監察到了附近幾個魔道宗門以及異種的動向,發現不少人都在向著夏州北郡和西郡交界的某個位置移動,而後,隨著韓祿衡啟程趕往萬昌城,並將消息傳回崇廣城大營,兩個時辰之後,緝事局就已經得到了確切的情報。

雖然和幽族的交鋒,跟緝事局沒關係,但這種涉及熙國內部宗門,世家和軍方動向,尤其是涉及秘境的事情,緝事局向來是不會袖手旁觀的。

“回了,讓我們不用介入。一處和內務府的內衛,已經派了高手趕往萬昌城。”手下道。

孫政哼了一聲,臉色有些不好看。

因為身處夏州,又掌握著緝事局的情報網信息,因此,當韓祿衡領著人出發時,是他第一個察覺到不對勁,然後向上峰報告的。

白痴都知道,這次的萬昌城秘境絕對不簡單。

不光魔道宗門傾巢而出,通緝令上有名的異種,更是去了不少人。更重要的是,這一切竟然是幽族直接下的令。而且,為了掩護魔道宗門和異種,幽族竟然還大軍入侵,在文安城和翼山城擺出進攻態勢,作為掩護。

孫政倒不是不明白,這種層次的事件,已經不是自己的級別能夠介入的了。但相較於吃力不討好地對付一個和今上有舊的小家族,他更願意在萬昌城的任務中撈點資歷功勞。

孫振沉著臉,將手中情報打開,仔細瀏覽了一遍,眉頭皺了起來:“紅照宮?”

“大人,”那手下也是眉頭緊鎖,小聲道,“這蘇家也是邪了門兒了,剛攀上寒谷和烈火軍,如今又跟紅照宮有了交情,咱們要動手,只怕……”

孫振沉默著,良久,神情古怪地道:“這么說來,那個叫蘇道山的小子,如今在貝子鎮?”

“對。”手下點頭道,有些不明所以,旋即腦子一轉,他就彷彿明白了什么,眼睛一亮,“大人您的意思是……”

“本來想著一件小事,讓萬魔門的人出手就行了。不過如今翼山城那邊跟個鐵桶似的,那幫見不得光的傢伙不願冒險,這兩天也一直在跟我討價還價。”

孫振說著,嘿了一聲,目露兇光:“而蘇家,如今最關鍵的人物,不就是那小子么。本來他老老實實呆在城裡,倒也拿他真沒多少辦法。可既然他自己跑到了貝子鎮……”

手下頓時明白了,興奮之餘,也斟酌地道:“不過大人,這小子如今可是有紅照宮看顧……”

孫振笑了起來,瞟了手下一眼,淡淡地道:“如今魔道各路人馬,都在往萬昌城趕。局裡不也派人去了么。趁亂打劫,咱們能用的,可不只有萬魔門那幾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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貝子鎮。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夕陽的餘暉,只剩下了鎮子對面的山頂上一抹金黃。鎮子裡的鋪子和兵營,驛站,都已經點亮了火盆,路上行進的部隊和商隊,也都點上了火把。

然而昏暗的天色,在蘇道山的眼中卻沒有半分影響。再昏暗的光線裡,他也能將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

路上的幾支隊伍和商隊停了下來,紛紛下到路邊,將道路讓了出來。

很快,兩輛滿載著傷員的馬車,就飛速地進了鎮子,駛入了兵營裡的臨時戰地醫所。直到後面跟著的一排擔架,也進了營地,道路才在中轉站士卒的指揮下重新恢復了秩序。

而在鎮子對面荒山的半山腰上,一排排密密麻麻的土坑,已經在民夫的挖掘下成型。那裡,將用來埋葬從戰場上抬回來的屍體。

當然,屍體能抬回來就已經算幸運了。許多人都已經變成了瘋傀口中的血肉。

蘇道山將目光從窗外收了回來。

下午,在柳相沂和李玉蓮走後,柳嫿就過來拜訪,說了一會兒話。雖是初識,未免有些拘謹,但話題倒是不缺。詩詞歌賦,經史典籍……

少女的確是個愛讀書的,尤喜歷史。而且柳家祖上也是書香世家,從舊紀元流傳下來的書籍不少。其中不少孤本。因此,許多在當下都已經失傳斷代的歷史,她都能娓娓道來。

也正是通過柳嫿,蘇道山才發現,舊紀元時代,蘭卓大陸廣袤無垠,歷史悠久,國家王朝數不勝數。而人類文明的發展,其實也遠不止自己困在翼山這樣的邊遠小城所見。

聊了一會兒,溫以瀾,潘剛等人又來相邀,於是又去了驛站大堂的包廂喝茶聊天,直到吃過晚飯才上來。

而從往來的宗門弟子口中,得到的都不是什么好消息。

大量魔道宗門高手過境,已經造成了不少宗門弟子的傷亡。而隨之而來的,便是周邊大量聚集的瘋傀和異獸。

據說,這是異種的傑作。

如果說魔道高手當中,還有不願意和幽族同流合汙的人,那么,這些異種就已經完全成了幽族的附庸。他們擁有調動瘋傀的能力,平日裡,便是倚仗這種能力在流民營地裡享福。如今幽族入侵,大營又開始了清剿,自然便四處製造混亂。

而一旦瘋傀和異獸有了指揮,那就比散沙狀態麻煩多了。

在這種情況下,貝子鎮周邊的危險程度已經提升了不止一個等級。不光各大宗門都儘量收攏門下弟子回來,就連翼山城大營那邊,也加派了部隊南下,以防未然。

再加上前兩日,幽族一夜攻破數城的消息持續發酵。直到現在,也沒人能說清楚敵人究竟用了什么方式突破了奉元殿的驅魔陣。

在這種未知帶來的恐懼下,真的假的各種各樣的消息和說法又到處流傳,一時間,風雨飄搖,人心惶惶。

這讓蘇道山也不禁產生了一種不安全感。

回到床上,盤腿坐下,蘇道山打開錦盒,取出固髓丹,果斷地一口吞了下去。